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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我们的朋友都宾少佐

小说:名利场   作者:萨克雷   更新时间:2012-10-4 11:24:26   阅读次数:

  少佐在拉姆轻特船上的人缘真好。那天他和赛特笠先生欢欢喜喜的下了摆渡船准备上岸,全船的职员和水手,由了不起的白拉格船长带头,欢呼三声给都宾少佐

  送行。少佐满面通红,点着头表示给他们道谢。乔斯大约以为他们是为他欢呼,脱下金箍帽子神气活现的向朋友们摇晃着。他们给摆渡到岸边,很威风的上了码头,

  出发到皇家乔治旅馆去。

  乔治旅馆的咖啡室里一年到头摆着大块肥美的牛腿肉,还有银子打的大酒杯,使人联想到真正英国家乡酿造的浓麦酒和淡麦酒。从国外回来的旅客一进门来看见

  这两样东西,自会兴致蓬勃、精神抖擞。如此说来,不论是谁,进了这样一个舒服愉快的英国旅馆,总愿意盘桓几天再走,哪知道都宾一到沙乌撒泼顿就想上路到伦

  敦去,立刻打算雇马车。乔斯呢,那天晚上是随便怎么也不肯动身的了。这位肥胖的孟加拉绅士一路只能睡在又窄小又不舒服的铺位上,如今刚有了宽敞的大床,上

  面铺着鸭绒被褥,软绵绵的一睡一个窝儿,他又何必在马车里过夜呢?他说行李没有整理好以前他不愿意动身;没有水烟袋,他是不高兴出门的。少佐没法,只能等

  过了那一夜再说。他写了一封信到家里,报告上岸的消息,又恳求乔斯也写封信通知他家里的人。乔斯嘴里答应,可并没有照做。船长、医生,还有一两个旅客,都

  从船上下来和我们这两位先生一同吃晚饭,乔斯非常卖力,点了许多好菜,并且答应第二天和少佐一起到伦敦去。旅馆主人说赛特笠先生喝第一派因脱浓麦酒的时

  候,他瞧着就觉得痛快。如果我有时间说闲话,准会另写一章,形容刚回英国时喝第一派因脱浓麦酒的滋味。喝,那滋味多好呀!单为受用这一次痛饮,特地离家一

  年也值得。

  第二天早上,都宾少佐起来,照他平时的习惯,把胡子剃光,穿得整整齐齐。那时天色很早,旅馆里除了那擦鞋工人之外,都没有起身——这些擦鞋的仿佛从来

  不需要睡觉,真是了不起。少佐在朦朦胧胧的走廊里踱来踱去,皮鞋吱吱的响,到处听得客人们打呼噜的声音。那不睡觉的擦鞋工人躲躲藏藏的顺着各个房门走过

  去,把门前的长统靴、半统靴、浅口鞋都收集起来。然后乔斯的印度佣人起身给主人把笨重的梳妆家伙拿出来,又给他收拾水烟袋。再过一会儿,女佣人们也起身

  了,她们在过道里碰见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人,以为是魔鬼出现,都尖叫起来。她们打水擦洗旅馆的地板,印度人和都宾两个便失脚绊在她们的水桶上。等到第一个茶

  房带着隔夜的胡子去开大门的时候,少佐觉得可以动身了,吩咐下人立刻去雇一辆车来,打算上路。

  他走到赛特笠先生的卧房里,只见乔斯睡在一张又宽又大的双人床上,正在打呼噜。他把帐子拉开,叫道:“赛特笠,起来吧,可以动身了。马车再隔半个钟头就来。”

  乔斯在被窝里发怒,咕噜着问他几点钟了。少佐是老实人,不管扯谎可以帮他多大的忙,他也扯不来,所以给乔斯一逼,只好红了脸把实话告诉他。乔斯一听,

  立刻破口大骂。骂人的话这里不必再说,总之他让都宾明白:第一,倘若他那么早起来,简直有危险给打入地狱;第二,都宾少佐是个该死的东西;第三,他不高兴

  和都宾一路走;第四,这样把人叫醒,真是没心肝,不像个上等人。少佐没法,只好退出来,让乔斯重新再睡觉。

  不久,马车来了,少佐不肯再等了。

  英国贵族出门游览,或是报馆里送信的快差带着急信赶路,也不能比他更着急,政府里传递公文的专差更要慢得多。车夫们见他大手大脚的花钱,都觉得希罕。

  马车飞快的跑过一块块的里程碑,穿过整齐的乡镇,那儿的客店主人堆着笑,哈着腰来迎接他。路旁有美丽的小客店,招牌就挂在榆树枝上,赶货车的人马都在浓淡

  不一的树荫里喝水;还有古色古香的大宅子、大花园,灰色的教堂,旁边成窝儿的小村屋。一路都是眼熟的英国风景,非常可爱,田野里绿油油的一派欢乐的气象。

  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地方?在新回国的人看来,家乡真是和蔼可亲,仿佛一路在跟他拉手。可惜都宾少佐从沙乌撒泼顿到伦敦,除了路旁的里程碑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见。那当然是因为他急着要回坎勃威尔去看望父母的缘故。

  他诚诚心心的坐车回到以前常去的斯洛德咖啡馆,只恨毕加迪莱到咖啡馆的一段路上太费时间。他和乔治年轻的时候常在那里吃喝作乐。那已经是多年前的旧

  事,如今他也算得上是个“老家伙”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少年时的好些痴情,好些感触,也渐渐的淡忘了。那老茶房倒还站在门口,仍旧穿着那套油腻腻的黑衣

  服,双叠的下巴颏儿,腮帮子又松又软,表链上一大嘟噜印戳子,像从前一样把口袋里的钱摇得哗瑯瑯的响。约翰迎接少佐的样子,竟好像他离开那儿不过一个星

  期。他脸上没半点儿惊奇的表情,说道:“把少佐的东西搁在二十三号他自己房间里。今儿您大概吃烤鸡吧?您没有结婚?他们说您已经娶了太太了——你们那苏格

  兰军医到这儿来过的。不对!是三十三联队的亨倍上尉说的,他从前跟着第一联队驻扎在西印度。您要热水吗?您今儿怎么另外雇车呢?坐邮车不是挺好吗?”凡是

  在那里住过的军官,忠心的茶房都认识,也都记得。在他,十年好比一天。他说完了话,领着路走到都宾从前常住的屋子里。里面有一张大床,周围挂着粗呢的幔

  子;旧地毯比从前更旧了一些,那套黑木的旧家具也还在,椅子上印花布的面子都褪了色。一切和他年轻的时候没有两样。

  他还记得乔治结婚的前一天在房里走来走去,咬着指甲,赌神罚誓的说他老子总会回心转意,就是他不肯回心,他也不在乎。都宾还想像得出他跑进来的样子,把都宾的房门和他自己的房门碰得山响。当年他的房间就在都宾的房间近旁。

  约翰不慌不忙的把老朋友打量了一番,说道:“您没有变得怎么年轻。”

  都宾笑道:“过了十年,害了一场热病,还能叫人年轻不成?你才是个不老公公。或者可以说你根本没有做过年轻人。”

  约翰问道:“奥斯本上尉的太太怎么了?那小伙子长得很不错。天哪,他可真会花钱!结婚以后他一直没有回来,到今天还欠我三镑钱呢。瞧这儿,我的本子上

  还记着呢:‘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奥斯本上尉,三镑。’不知道他爸爸肯不肯把钱还给我。”斯洛德咖啡馆的约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皮面的记事本子,上面

  油腻腻字迹模糊的一页上还记着这笔旧账,旁边另外有好些歪歪斜斜的字,全是关于当年别的老主顾的事情。

  约翰把客人送进了房间,又从从容容的走了。都宾少佐从小箱子里挑了一身最漂亮最好看的随常服装,一面笑嘻嘻的红了脸,觉得自己实在荒谬。他对着梳妆台

  上一面昏暗的小镜子端相自己灰白的头发和黧黑的皮肤,不由得好笑起来。他想:“约翰老头儿居然没把我忘掉,倒不错。希望她也还记得我。”他从客店里出发,

  往白朗浦顿那边走去。

  这忠实的好人一路行来,细细的回想他最后一次跟爱米丽亚见面时的每一件小事情。他末了一回在毕加迪莱的时候,拱门和亚基里斯的像还没有造起来。他恍惚

  觉得视线所及随处都有变动。过了白朗浦顿,就有一条小路直通到她街上,他走上从前走熟的小路,身上已经在打哆嗦。她究竟是不是打算结婚呢?倘若这时候她和

  她孩子对面走来——天啊,那怎么办呢?他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心里想:“是不是她呀?”他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激动得浑身发抖。总算走到她住

  的一带屋子了。他走近栅栏门的时候,手握着栅栏顿了一顿,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他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求老天保佑她。”接着他又说:

  “呸,没准她早就搬走了,”说着,走进门去。

  她以前住的会客室的窗户开着,里面并没有人。少佐恍惚看见那钢琴和上面的图画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心里又慌张起来。大门上仍旧安着克拉浦先生的铜牌子;都宾拉起门环敲了一下。

  一个肥硕的小姑娘,大约十六岁,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儿红里带紫,出来开了门,对少佐紧紧的瞅着。少佐站在那窄小的过道里,靠着墙,脸色白得像个鬼,支支吾吾的挣出一句:“奥斯本太太住在这儿吗?”

  她瞪眼看了他半晌,然后脸上也泛白了,说道:“天老爷,是都宾少佐呀!”她抖巍巍的伸出两手说道:“您不记得我啦?我从前常叫您糖子儿少佐的。”少佐

  一听这话,抱住女孩儿吻了她一下,我看他这辈子还是第一遭这么大胆呢。她歇斯底里似的又哭又笑,使劲大叫“爹,妈!”把这两个好人儿给叫出来了。夫妻俩本

  来在他们那装饰得挺漂亮的厨房窗口往外端相他。他们看见一个大高个儿的男人,穿着钉长方扣子的蓝色外套,底下是白色细布裤子,站在门口抱着女孩儿,心上老

  大诧异。

  少佐忍不住红了脸说道:“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克拉浦太太,不记得我了吗?你从前不是还做许多好吃的糕饼给我当点心吗?克拉浦,你忘了吗?我是乔治的干爹,刚从印度回来。”接着大家忙着拉手;克拉浦太太又喜欢,又感动,在过道里不住口的叫天老爷。

  房东夫妇把好少佐让到赛特笠的房里——房里每一件家具陈设他都记得:用黄铜装璜的小小的旧钢琴(斯多泰牌子的货色,本来很讲究的),还有屏风,还有大

  理石的小墓碑,当中嵌着赛特笠先生的金表,正在的答的答的响。他坐在房客的圈椅里面,那父母女三人就把爱米丽亚的遭遇一样样的说给他听,讲到赛特笠太太怎

  么死,乔治怎么给他祖父奥斯本先生领去,寡妇离了儿子怎么伤心等等,一面说,一面唉啊唷的叹息个不完。这些事情我们早已听过,少佐却还不知道。有两三回,

  他很想扯到她的婚姻上去,可是总鼓不起勇气来,而且他也不愿意把心事向这些人吐露。后来他们告诉他说奥太太陪着她爹到坎新登花园去散步了。老先生身体不

  好,脾气也坏,把她折磨得难过日子,不过她倒真是和顺得像个天使。如今每逢饭后天气好,她总带他出去。

  少佐道:“我没有多少时候,今天晚上还有要紧的事情得办。不过我很想见见奥斯本太太。最好请玛丽小姐陪我去,给我领领路。”

  玛丽小姐听了这话觉得出于意外,可是也很高兴。她说她认得这条路,可以领都宾少佐去;有的时候奥太太到——到勒塞尔广场去,就由她陪着赛特笠先生,所

  以知道他最喜欢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她跳跳蹦蹦的走到卧房里,一会儿戴上自己最好的帽子回出来。她还借了她妈妈的黄披肩跟大石子儿别针,为的是要配得上少佐

  的势派。

  少佐穿上方扣子蓝外套,戴上黄皮手套,伸出胳膊给小姑娘勾着,两个人快快乐乐的一起出门。他想起要跟爱米丽亚见面,心里慌张,很愿意旁边有个朋友。他

  又问玛丽许许多多关于爱米丽亚的问题。他这人是忠厚不过的,听到她被逼和儿子分手,不由得扎心的难受。她受得了吗?她常跟他见面吗?在物质生活方面,赛特

  笠先生舒服吗?玛丽尽她所知回答糖子儿少佐的问题。

  半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虽然没什么要紧,却把都宾少佐乐坏了。小路那一头来了一个脸皮苍白的后生,他一嘴稀稀朗朗的胡子,戴着又硬又白的领巾,一手勾着

  一个女的,自己给挤在当中。两个女人里头有一个已经中年,高高的身材,样子很威武,五官和脸色和身旁的英国国教牧师很像,走起路来迈着大步。另外一个是个

  小矮个子,黑皮肤,头上戴一顶漂亮的新帽子,上面配着白缎带,身上穿一件时髦的外套,挂一只漂亮的金表,恰恰在她身子中央。这位先生的两只胳膊已经给两位

  女士扣住,还得捧一把阳伞,一条披肩,一只篮子。他手里这么满满的,克拉浦小姐对他屈膝招呼的时候他当然不能举起手来碰帽子边还礼。

  他只点了一点头,两位女士倚老卖老的样子还了礼,虎起脸儿瞪着玛丽小姐旁边那个穿蓝外套、拿竹子拐棍儿的男人。

  少佐瞧着他们觉得好笑,站在路旁边让他们过去。然后问道:“他们是谁?”玛丽顽皮的瞧着他,说道:“那是我们的副牧师平尼先生”(都宾少佐愣了一

  愣),“一个是他姐姐平尼小姐。天哪,在主日学校里她把我们折磨的好苦啊!另外那个斜眼的小女人,挂着漂亮的金表的,就是平尼太太。她娘家姓葛立滋。她爹

  开杂货铺子,在坎新登石子坑还有一家铺子叫小金茶壶老店。他们上个月才结婚,如今刚从玛该脱回来。她名下有五千镑财产。这头亲事虽然是平尼小姐一手拉拢

  的,可是姑嫂俩已经吵过架了。”

  少佐刚才一愣,如今简直是托的一跳。他把竹子拐棍儿在地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克拉浦小姐见他这样,笑着叫起天老爷来。玛丽议论他们家历史的当儿,他一声

  不言语,张开口瞧着那一对小夫妻的后影。他喜欢得昏头昏脑,除了牧师结婚的消息之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经过这件事情,他加紧脚步,恨不得快快的赶到地

  头。一方面他又嫌自己走的太快,只觉得一忽儿的功夫已经穿过白朗浦顿的街道,从那又小又旧的园门走进坎新登花园了。十年来他时时刻刻希望和她见面,事到临

  头却又紧张起来。

  玛丽小姐说:“他们在那儿。”她说了这话,觉得身旁的少佐又是一愣,心里恍然大悟。故事里面的情节她全知道了。她最爱看《没爹的法尼》和《苏格兰领袖》这类小说,如今少佐的心事她已经一目了然,仿佛已经在书里看过一样。

  少佐说:“请你跑过去告诉她一声好不好?”玛丽拔脚就跑,黄披肩在微风中飘荡着。

  赛特笠老头儿坐在长凳上,膝盖上铺了一条手帕,像平常一般唠叨着从前的事情。这些话他说过不止一回,爱米丽亚总是很耐烦的微笑着让他说。近来她能够尽

  让父亲唠叨,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有时脸上挂着笑,有时用别的姿势来表示自己正在用心倾听,其实差不多一个字都没听见。爱米丽亚看见玛丽跳跳蹦蹦走上前来,

  急忙从长凳上站起来,第一个心思就是以为乔杰出了事情。可是传信的孩子脸上那么快乐高兴,胆小的母亲也就放心了。

  都宾少佐的专差叫道:“有新闻!有新闻!他来了!他来了!”

  爱米仍旧惦记着儿子,问道:“谁来了?”

  克拉浦小姐道:“瞧那儿!”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用手往回指着。爱米丽亚顺着她指点的方向一看,只见那瘦骨伶仃的都宾正在迈着大步穿过草坪向她这边

  走,长长的影子随着他。这回轮到爱米丽亚发愣了。她涨红了脸,眼泪当然也跟着流下来。这老实的小东西有了高兴的事是非哭不可的。

  她张开两手向他跑过去,准备跟他拉手。他一往情深的瞧着她,觉得她没有变,只是脸色没有从前红润,身材也胖了一点。她的眼睛还是老样子,眼神很和蔼,

  仿佛对人十分信赖。她那软绵绵的栗色头发里只有两三根白头发。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他,脸红红的抬起头对他的忠厚老实的脸儿含着眼泪微笑。他双手捧着她的小

  手,拉着她不放,半晌说不出话。他为什么不搂住她,罚誓永远不离开她呢?她准会让步;她没法不服从他。

  顿了一顿,他说:“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来了。”

  爱米丽亚往后退了一步,问道:“都宾太太吗?”一面估量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松了手,说道:“不是的。谁在造我的谣言?我要说的是,你哥哥乔斯跟我同船来的。他回家来叫你们大家过好日子了。”

  爱米叫道:“爸爸!爸爸!有消息来了!哥哥回英国来了。

  他来照顾你了。都宾少佐在这儿呢。”

  赛特笠先生霍的坐起来,浑身哆嗦,定了一定神。然后他走上前来,向少佐很老派的鞠了一躬,称他“都宾先生”,并且问候他的老太爷威廉爵士。他说承爵士看得起,不久以前来望过他,他自己正打算去回拜。威廉爵士已经八年没有来看过他,他说起的就是八年前的旧事。

  爱米轻轻的说道:“他身子虚得很。”都宾迎着老头儿,亲亲热热的跟他拉手。

  少佐本来说过那天晚上在伦敦还有要紧事,可是赛特笠先生请他回家吃茶点,他就把这件事情搁下来了。爱米丽亚和她那围黄披肩的小朋友勾着胳膊领头向回家

  的路上先走,让都宾去招呼赛特笠先生。老头儿慢慢的走着,说起许多老话,有些是关于他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可怜的蓓西的,又提到他从前怎么发达,后来怎么破

  产等等。他像一切气力衰退的老人一样,一心只想过去。关于眼前的遭遇,他只记得一件伤心事,其余都不在心上。少佐很愿意让他说话;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那心

  爱的人儿。这多少年他老是想她,给她祷告,睡里梦里也惦记着她。

  那天晚上爱米丽亚笑眯眯活泼泼的非常快乐。都宾认为她做主妇做得又得体,又大方。他们坐在朦胧的暮色里,他的眼睛只是跟着她。这个机会,他已经渴望了

  多少时候了。在他远离家乡的时候,不管是在印度的热风里,或是在辛苦的征途上,他老是惦着她,想起她正像现在这样,很温柔,很快乐,孝顺体贴的伺候年老的

  父母,甘心情愿过苦日子,把贫穷的生活点缀得非常美丽。我并不称赞他的见解怎么高明,也不主张有大才智的人都应该像我们这位忠厚的老朋友一样,只求能得到

  这样的家常乐趣。可是这就是他的愿望,究竟是好是坏就不去管它了。只要爱米丽亚在替他斟茶,他就很愿意和约翰逊博士那么一杯杯的尽喝下去。

  爱米丽亚见他爱喝茶,笑着劝他多喝几杯。当她一杯一杯替他斟茶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着实顽皮。原来她并不知道少佐还没吃晚饭,也不知道那餐晚饭还在斯洛

  德咖啡馆等着他。店里的人已经给他铺上桌布,摆好盘子,定了座。从前他和乔治时常吃喝作乐,使的就是那座儿。那时候,爱米丽亚刚从平克顿女学校出来,还是

  个孩子呢。

  奥斯本太太第一件事就把乔治的肖像给他看。她一到家就忙忙的跑上楼去把它拿下来。这肖像当然及不到本人一半那么漂亮,可是孩子居然想得着送肖像给母

  亲,由此可见他心地高尚。爱米丽亚在父亲醒着的时候没有多谈乔杰。老头儿不喜欢人家谈起奥斯本先生和勒塞尔广场,恐怕根本不知道最后几个月来他就靠着有钱

  的仇人救济他。每逢有人提起奥斯本,他就发脾气。

  都宾把拉姆轻特船上的经过都告诉他——说不定还编了些话,夸张乔斯对父亲怎么孝顺,怎么决意让他享几年老福。真情是这样的,少佐一路上结结实实的对同

  船的乔斯谈过话,使他明白自己对父亲的责任,而且逼他答应从此照料他的妹妹和外甥。关于那一回老头儿擅自开发票卖酒给他的事,乔斯很生气,都宾劝解了一

  番,并且笑着把他自己怎么问老头儿买酒,后来怎么吃亏的情形说了一遍。乔斯只要在高兴头上,再有人家奉承他几句,性子并不坏;都宾这么一调解,他对于欧洲

  的亲人就很有好心了。

  总而言之,少佐不顾事实,甚至于对赛特笠先生说乔斯回欧洲主要的原因就是看望父亲,这话说出来连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到了一定的钟点,赛特笠先生坐在椅子里打盹儿,爱米丽亚才有机会开始说她的话。她满心急着要和他谈,说来说去都离不了乔杰。关于娘儿俩分离时的苦楚,

  她一句也不提。这个好人儿失掉了儿子虽然伤心得半死,可是总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该离了孩子就怨艾不平。她说的都是儿子的事,把他品行怎么好,才干怎么

  高,将来有什么前途,倾筐倒箧讲给少佐听。她描写孩子天使一样的相貌,举了多多少少的例子证明他为人慷慨,人格高超——这些都还是他和母亲同住的时候的事

  情。她说起有一次在坎新登花园,一位公爵夫人特地停下来夸赞他长得好看;又说起他现在的环境多么好,自己有小马,还有马夫。她形容他读书聪明,做事敏捷;

  他的老师劳伦斯·维尔牧师是个极有修养、很可爱的人物。爱米丽亚说:“他什么都懂。他的聚会真有趣。你自己也是怪有学问的,书看的又多,人又聪明,又有才

  学——你别摇头不承认,他从前总那么说。我想你准喜欢参加维尔牧师的聚会。他每个月的末一个星期二开会。他说乔杰将来要做议员就做议员,要做律师就做律

  师,要做得多高就是多高呢。瞧这儿。”说着,她走过去在钢琴的抽屉里拿出乔杰的一篇作文。这篇天才的作品,乔治的妈妈至今还收着。内容是这样的:

  自 私

  在一切使人格堕落的不道德的行为之中,自私是最可恨最可耻的。过分的自爱使人走上犯大罪的道路,对于国家和家庭有极大的损害。自私的人使他家庭贫困,往往弄得一家人倾家荡产。自私的国王使他的人民受灾难,往往把他们卷入战争。

  举例来说,亚基利斯的自私,使希腊人受到无数的痛苦,正像诗人荷马在他的《伊里亚特》第二卷中所说的:“给希腊人带来了极大的灾祸”。已故的拿破仑·波那帕脱,也因为他的自私,在欧洲引起许多次的战争,结果自己也只能死在大西洋中的圣海里娜荒岛上。

  由此可见我们不能只顾到自己的野心和利益,也要为别人着想才对。

  乔治·奥斯本于雅典学院一八二七,四,二四。

  做母亲的得意地说:“你想想看,他小小年纪就写得这么一笔好字,还会引用希腊文。”她伸出手来说道:“唉,威廉,这孩子真是天赏给我的宝贝。他是我的安慰,而且跟——跟死了的人长得真像。”

  威廉想道:“她对他忠诚到底,难道我反倒生气吗?像爱米丽亚这样的心只能爱一次,她是永远不变的,难道我还能因此觉得不高兴,反而跟我死去的朋友吃醋

  不成?唉,乔治,乔治,你真不知道自己的福气。”爱米丽亚正在拿着手帕擦眼泪,威廉拉着她的手,这个心思就很快的在他心上掠过。

  她紧紧握着拉住她的手说:“亲爱的朋友,你对我真好!

  瞧,爸爸在动了。你明天就去看乔杰,好吗?”

  可怜的都宾答道:“明天不行。我还有事呢。”他不愿意承认说他还没有回家去见过他父母和亲爱的安恩妹妹。他这样怠慢自己的亲人,想来凡是顾体统的人都要嗔怪他的。不久他和爱米丽亚父女俩告别,留下地址,等乔斯回家的时候给他。

  这样,第一天就算过去,他和她已经见过面了。

  当他回到斯洛德咖啡馆的时候,烤鸡当然已经冷掉,他就吃了一餐冷饭。他知道家里安息得早,不必深更半夜打搅他们,便到海依市场戏院出半价去看了一出戏。这事在历史上有过记载。我希望他那晚过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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