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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火山迹象

小说:袋鼠   作者:袋鼠   更新时间:2012-10-10 15:57:10   阅读次数: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发出了新的誓言:绝不为什么事过分动情、过分认真,而是沉着镇定地面对一切;还有,那就是摸不准情况绝不感情用事过早下结论。他已经快挣脱束缚了,为什么看到别人挣脱了绳索,脚上拖着断绳头儿瞎撞而发脾气呢?是奋力挣脱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根绳索呢还是毫无束缚地信马由维缰?自己选择吧!

  但是上帝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又一次遇上了陌生的众神。“当你快要摆脱绳索时,你别无选择,只有去死。”一首过时的俗歌儿这样唱道。的确如此吗?为什么没彻底摆脱掉?当你身上还有最后一根绳索束缚时,就该彻底挣脱它。当你走到小路尽头时,你该拚死冲进灌木丛中,披荆斩棘,直至杀出一条新路来,不在乎是否遇上蝰蛇、沙袋鼠甚至恶臭。如果你见到某个人在奋力开辟一条新路,千万不要脱口而叫“神经病”、“恶棍”或“歹毒的人”。也不可一言以蔽之“傻子”战和善地叫人家“可怜的人儿”。你应该允许人家试一试身手。怎样也比自作自受、作茧自缚或做千篇一律的事要好。宁做一个“坏人’,也不做机械的千篇一律的工作。当什么也不当人蚁。

  这样一来,索默斯先生就得质问一下自己,是否有着Pommy的愚蠢及其优越感;应该狠狠踢自己一下,看看自己身上自以为已挣脱了的绳索却依然束缚在身。为什么有些人被拴在桩子上还那样一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样子?这真叫奇怪。你就看看这些人吧,他们被最后的一根绳索束缚着围着桩子打转,却对那些已经挣脱旧绳索、披荆斩棘寻找新出路的人嗤之以鼻。人就是这样,他们会设立宗教法庭和各式各样的刑室来迫使别人放弃挣脱束缚他们的绳索。可一旦人们挣脱了旧的束缚,就是上帝也无法再接上挣断的绳索。

  现在,索默斯面对爱这个字眼儿不再迷惘了,只以平常心待之,视之为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哈丽叶梳妆台的托盘中摆着一只油漆的心形木雕,染成了红色,周边一圈小圆点儿。那是一件产自黑森洲的小东西,是她在德国巴登——巴登市花一便士买的。上面刻着一句格言:

  DemMutigengehortdieWelt.这是一个人心头上的格言,它的意思不是爱、希望,或任何此类欲求,而是“世界属于勇敢之人”。不错,时下对德国人来说这可是一句双重格言。但索默斯不大清楚这个“世界”是否是他所需要的世界。

  是的,绝对是。他要的不是眼下人类的这个一钱不值的社会世界,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它富有生命力和永恒的创造性奇迹,当然亦包括毁灭性的奇迹,因为毁灭亦是创造的一部分。索默斯的确需要这个世界,他实在想要把世界上密密麻麻的人蚁、奴隶及所有大而无当的野心家们全赶走。他不指望眼下的社会能给予他点什么。但是,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是可爱的,它不受当今社会人的影响。索默斯向往它,意欲清理干净那个世界并使之获得自由。自由!不是让这个民主小丑们组成的奴隶性人类获得自由,而是让世界自身获得自由,让勇敢的人获得自由。

  Mut!Mut!这词儿绝了,比“勇气”二字还有力。美德,善良,阳刚之气。Mut指的就是阳刚,而非大吹大擂或傲慢无理。“勇敢,再勇敢,一往无前!”丹东这样说过。但是Mut比勇猛二字更深刻,它指的是十足的阳刚、无所畏惧的精神。

  DemMutigengehortdiewelt

  世界属于勇敢的男子汉。

  索默斯给袋鼠修书一封并附上那颗红色的心形木雕,木雕上拴了一根绸带供他挂墙上用。

  “亲爱的袋鼠——我将我的红心给你(请别介意它是木制的,可木头原本也是有生命的树),上面刻着座右铭。我希望你接受它并从此忘记我的造次。我相信的不是爱而是勇敢,我同你走到一起也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勇敢——Mut。爱可能是Mut的一种成份,所以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拥有这一切。无论怎样,我反正把刻有格言的红心送给你了,如果你不需要它,你尽可送还回来。我会追随你,尊重你的美德。你尽可对我发号施令。”

  第二天,袋鼠回了信,字迹潦草难辨:

  “亲爱的洛瓦特——你的名字中本来就有爱这个字。我欣然接受这颗红心。等我胜利时,我会把它戴在我宽厚的胸脯上,权当做是一枚英雄勋章了。

  “不过,你可是这世上我不会对之发号施令的人。我太明白这一点了。但是,能得到你的允诺和忠诚,我感到欣幸难表。

  “想来看我就来吧。用不着我请了吧?我怕请出问题来。因为,你这个人要么让我大失所望,要么成为我的一大福音。我等你。”

  索默斯也给杰克写了信,请他携维多利亚来共度周末。但杰克回复说他周末抽不出身来,实在杂务缠身。于是索默斯请他下周来。

  报上全是矿工和羊毛工人将要罢工的消息。当然这只是澳洲的报纸。而欧洲的报纸上则沸沸扬扬地报道着金融、德国欠债情况,还有引人注目的协约国对美国的负债状况。相形之下,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和工党等全无报道价值而无影无踪。人类的声音声讨它们,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痛恨和惧怕它们,而是十分蔑视之。这情形就如同人们先前接受了一个喙长三尺的人,把他看做一个严肃而出色的人,随后却发现其人不过是个废物俗物。共产主义是一只气泡,理论家们把它从脏管子中吹出来,它甚至无法自由飘浮,一点虹光也闪不出。

  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英国的朋友们写来了几封让人厌烦无聊的信,那些中上层年轻雅土在信中表示出有节制的友情,语调温雅柔蜜,可又让人觉出熟烂了的梨子那种昏昏然坠落的沉重。这些信不过如此,这些人太成熟了,他们在太阳照射下过得太久,肌理全然松懈,变得太甜了,他们哪里还会对世界上的呼吁做出任何强烈的反应?他们只想贴在能寻到的最温暖的墙上,能贴多久贴多久,直到最后一缕死亡之风把他们吹落到地上。伦敦一位犹太朋友的信写得很具讽刺意味,也很逗人发噱,但又颇为可怕。伦敦的女人们写来的信,很是友好,但她们常在信上发脾气。“我认定我是个贪图安逸的传统之人,稍有点什么事就会闹得我坐卧不宁。”随后她会列举一份买旧家具的账单,再说说别人的闲话:“沃登·格林菲尔在餐馆里喝了两瓶香槟,看得出他这会子发了。”一位女子在那不勒斯度蜜月,坐的是一艘东方号轮船的三等舱:“船上坐了八百人,可还能再盛四百人。这样一来,我们就独享一间六人舱了。有点吵,也不那么豪华,但是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你可以想象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来到了大海上,可以在神奇的直布罗陀上岸眺望远处西班牙的青山翠岭。眼下,弗莱德里克正在啃那一大堆意大利文的不规则动词呢。”尽管索默斯喜欢地中海,可一想到要同包括婴儿在内的八百移民坐在三等舱里,他就几乎要呕出来。“辉煌的大海,神奇的直布罗陀。”在甲板上看海是需要好眼力的,更不用说在三等舱甲板上挤在人堆里看海了,那得目力非凡方可。还有一封来自德国的信,说的是一场婚礼及其后去奥地利旅行看朋友。这封信写的是一个人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写得颇有哲理。一位出版商寄来了一张十五镑十七先令四便士的支票,“敬请查收”。还有一封信发自一位农民朋友,他刚换了住处:“一位叫阿什沃斯的人当上了农场主人,花了六百英镑才把它整顿好了。他先办起了养鸡场,可运气不佳,遇上寒冷天气,冻死了四百只鸡。我希望厄运的符咒不要在这个地方徘徊了。也希望你回英国来过夏天。说起买辆大篷车来了,我们可能会买两辆。一连几周都是潮湿天气。一直在忙干活,一点娱乐都没有,这样可不好。”巴黎的艺术家朋友来信说:“上次沙龙画展中的三幅画卖掉了一幅。”索默斯的姐姐来信中称:“露易斯在四处寻找,想买下一座小农场,可是似乎哪儿都买不到一寸土地。你看我们去澳大利亚怎么样?我巴望你能替我们找个事由,这个地方我们呆腻了,没事可干。”一封西西里的来信这样说:“我把我父亲和继母都从纽约接来了。我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住下,可说这话时,我的继母安娜却一脸的不高兴。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父亲为了省钱弄得这次旅行糟透了,她心里想的是住在伊吉亚别墅中。爹爹接着把我拽过去说他并不想乱花钱,但也不想让安娜完全不如愿,看是不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于是,他们在这儿住了两天,安娜说这样算给我面子了。随后他们就去了帕尔米斯,那儿最能满足安娜的奢侈欲,总算让她心满意足了。”

  这次索默斯共收到十四封信。他不无厌恶地一封封读下去,把信纸叠放在左首给哈丽叶留着,顺手就把信封扔进火中。干完这些,他真希望装有给他信的邮船全沉没了,来一场洪水,把欧洲全淹没,随后给他做个小手术,把他对欧洲的记忆从他头脑中永远取走,把对欧洲任何事物的记忆都取走。想到此,他走出屋来,眺望着太平洋。他连下水游泳的心情都没了,那些信叫他大为乏味。此时他真想引用本地报纸上的一句怪话,说一声“混蛋东西”。邮递员骑着小马,吹警哨招呼索默斯到门口取那一大堆信之前,这大海曾是那样生机勃勃。现在,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熟人如此充满了厌恶。

  “我真是个混蛋、傻瓜、笨蛋,竟然闹着要回欧洲去,还诅咒澳大利亚,骂它不像欧洲。可是欧洲太僵化,如腐水,欧洲的意识太陈腐,那片土地太沉闷了。沉闷吗?是指欧洲人情感的凋残吗?在这儿,我曾挑剔袋鼠和杰克·考尔科特,可是跟欧洲人比,他们算得上了不起的奇人了。澳洲面对‘问题’时常表现出真正的、断然的不屑。而欧洲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大问题,剪不断,理还乱。我宁可下周就让枪打死,也不愿意在过分矫情的欧洲锱铢必较地度此残生。”

  他数落着自己,一边下到海边去,以求忘忧。他知道那无边的水域很快就会让他忘掉一切。大海在自言自语,对他不屑一顾。就是这种漠视渐渐慰藉着他和他内心的世界。他开始淡忘了一切。

  昨夜里曾经风雨交加。礁石上一群男人和孩子正光着发红的大腿从浪花中钓黑鱼。他们蹲在礁石上,看似一群动物。那样子,就像动物一样一忽儿静卧一忽儿跃起扑食。一只大信天翁缓缓地向浪头俯冲下来。可能是信天翁,也许是一只衰弱的鹰,宽大的翅膀在扑扇着。

  大海在涌动,浪潮退下后在海滩上留下一线闪烁发光的海生物,看似一只只小瓶子一般。瓶身是闪光透明的淡蓝色,长长的瓶冠是深蓝色的,实心的瓶底则是半透明的紫色。这些水生物长着一簇簇的蓝须,其中一根须特别长,在沙滩上绵延了一码长。这根须笔直笔直的,是半透明的蓝色。这一定是些小章鱼之类的东西,长着明晃晃如同玻璃一样的身子,活像一只小梨。头顶长着蓝色的毛边,用来漂浮自己,还长着些须是起感触作用的,那根长须或许是用来泊岸用的。天知道。它们停在岸上,柔软而明亮,恰似一只细巧的海上漂流瓶一般。这倒教索默斯想起他们在希拉诺和威尼斯吹过的玻璃瓶子,不过他们从来也没有把瓶子吹出这等质地和色彩,如此这般地柔软爱人儿。

  天空中乱云飞渡,午后海面上风雨交加,雨幕随风掠过海面。可随后天又放晴,索默斯和哈丽叶在沙滩上散步,眼见着蓝天上晖映出紫色,白云携着热量炽烤着潮湿的沙滩。大海在不停地絮语,讲的是那种本能自然的语言。最终大海的絮语响彻了索默斯的灵魂,叫他再次忘却尘世。纯真又复归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宁静,尘世远离他而去。整个上午他都在愤愤然地想着,他应该让杰克教他用步枪或左轮手枪射击,这样他也可以起点作用。这辈子他还没有打过枪呢,现在是开始学的时候了。现在他反省自己,他到底要步枪和左轮手枪干什么用?没有,他跟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与这个尘世中的大多事物毫无干系一样。当他确实是他自己的时候,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相信自己。这种信心是难以言表的。于是他变得平心静气了。这并非是满足,而是像一条宁静的河流,滚滚流淌,涨满了河床。而内心深处是平静的。

  相信什么呢?信自己,信人类,信人类的命运?不,不。那是信天命,信全能的上帝?不,连这些也不是。他试图去想那个他声称自己尊崇的黑暗之神,可他又不相信这个神,便不去想。这个美好的早上,这个海的世界,充满着勃勃生机。

  随之那个不断重现的警示又一次呈现在他心中:有些人一定要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他们只听从活生生的生命,因为那是他们自身中高涨的潮水。倾听、倾听,倾听它的训令,重视它,认可它,向它表白自己,尽量服从它。有些人就是靠这种坚定不移的本性活着,全然不顾及身外的世界如何。他们决不允许尘世的“外在”潮流把自己冲走,即使被冲走,他们也会挣扎回来。索默斯意识到他很怕被冲走,是因为他有点想被冲走。不过感谢上帝,现在他正渐渐随潮流而归,而不是像那可怜古怪的“墨绿色泡沫”被海水甩到海滩上等着干涸。

  现在他记起那些成群结队洪水般疯狂向外奔涌的人们了,他们远离了他们自己,也不被这狂流冲得发疯。可他还是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大批地冲,向外,向外冲,总是疯狂地向外冲,就像怕水的幽灵从水池中冲出来。他自己,一旦被卷入这狂流中,会感到倍受折磨,为此发疯,为此愤怒,直到他感到自己又像个水生物漂回大海中为止。他内在的灵魂之海,他潜意识的信仰,这些是他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为什么这些大量的人们不想要这种自身的平静与宁馨?他们为什么需要电影院和刺激呢?刺激就如同晕船一样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这个?

  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可有些个男人和女人则一定要与自己最深刻的生命同在,平和地活着,毫无妒嫉之心。在这种沉寂中倾听,倾听,从而试图去认知,去服从。发自内心深处,而且因为外在的缘故这样做。太美了,这种寂静。可是,可怜的理查德,他在那场争论之后,不过是在!日日的阳光中沐浴了片刻而已。搏斗又会开始,只有在搏斗中,他的灵魂才能再次燃烧,从而去认识、强烈地认知他的“黑暗之神”。在相持之中,他是那样甜美、宁馨。

  午茶时分,天又开始下雨。索默斯坐在雨廊中看那深蓝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涛之间弥漫着忽闪忽闪的黄色光雾。远处,东边天际上有一朵彩云,那是一道虹云。那道虹并不很耀眼,只是短短一弯。再远些,云水之间,正是一片烟雾迷茫。

  “你觉得,除了我,你是同谁在一起?或着说,哪些人自以为在与你为伍?”哈丽叶问。

  “没有,没谁。”他回答道,边说边抬头望天,看海天交接处的虹烟。虹的背景是黑的,虹光把那黑暗映出七彩来。在他眼中,虹一直是个象征,一个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他目前的宁馨。那是不会混灭的信仰,是宇宙和内心之间的诚挚。当他说“没谁”时,他的眼睛凝视着天上的虹,从那里寻找答案。

  他一生中有许多次看到过虹,最近的一次是到悉尼后。那一次,是一个周六的早晨。船驶进悉尼港时,他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和凄然。他说不上,为什么不想下船,不想踏上那码头,不想进城。如果那样做,他会感到大受伤害。早餐后来到甲板上时,船停了,大雨滂沱,码头上一片漆黑凄惨,空空荡荡,看似一座荒弃的城市。他绕上右舷,放眼向城里的小山和环形码头望去。黑暗,滂沱大雨中一片黑暗,满目凄凉,甚至植物园中的绿草和音乐学院的墙垛也笼罩在黑暗中,这幅景象让人说不出有多惨。但是,海港上空悬起了一道十分壮观的彩虹。他情绪极坏,没心思去看,可又不能不去看它。那巨大艳丽的超自然彩虹横跨在整个悉尼上空。

  他在追忆那天的情景,目光仍然注视着映出金色光茫的深蓝色大海,这片海更像北方的海。他又去看远方影影绰绰、幻影般的虹。这时,哈丽叶听到门口有人来了。原来是威廉·詹姆斯。他的火车要一小时后才到,趁这工夫来他们这里看看,他认为他们不会介意的。果然这对夫妇很开心,哈丽叶还端上了茶点。

  也许是天意,他也正是心静如水,寡言少语,只是安安静静,一脸的感激之情。喝完茶,他和索默斯坐回到无风的雨廊上,凝视着金黄多云的夜色徐徐沉下。他们很少言语,只在折叠椅中静静躺着看天。

  “我在想,”索默斯说,“袋鼠能依靠哪些追随者?”

  威廉情姆斯平静地看他一眼,说:

  “退伍兵,主要是那些归国士兵,还有些水手。”

  “都是什么阶级的人?”

  “什么阶级的人都有。不过,有钱的人不多。大多数是像我和杰克这样的人,不是简单的劳动者。还有几个医生和建筑师之类的人。”

  “你认为这对他们很重要吗?”

  杰兹沉重的身子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着。

  “你永远也说不清。”他说。

  “也是,”索默斯说,“我实在不知道杰克·考尔科特到底对此有多上心,实在说不准。”

  “对这事,他像对任何事一样上心。”杰兹说,“或许对这事还更上心一点儿,因为这更叫人刺激。”

  “你觉得他们主要是为了寻刺激吗?”

  “我觉得应该是吧。在澳大利亚,不找点刺激就会死。”

  他们沉默了片刻。

  “要我说呀,”索默斯说,“这事应该比刺激更有意义才行。”这话又让杰兹不安地扭动起来。

  “哦,呢,这里的人并不太重视这个。进来随便,出去也随便,这是规矩。不过你知道的,只要做,他们就忠于自己的事业。他们以诚相见,这也是规矩。”

  “我信。只是,结果会怎么样?”

  “哦,呀,结果就是结果,杰克也总这样说。”

  两个人又沉默了。

  “只要他们深深地关切——”索默斯缓缓地说,但没说完,似乎说了也白说。杰兹好半天也没回话。

  “你瞧,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他说,“很可能,有一天他们会干成这件事。很可能会的。那样他们就得关注。可能要动武。那他们就会需要一个人。”

  “他们已经有袋鼠了。”索默斯说。

  “你认为袋鼠能带他们干成功吗?”杰兹抬头看着索默斯谨慎地说。

  “他看上去行。他是个奇人,似乎没别人能取代他。”

  “是的,他是个奇人,或许有点过于离奇了。一把短把儿斧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架割草机干起来快,可看上去它砍出来的地盘更大。”

  “那倒是,”索默斯笑道,“不过,袋鼠可不是一架割草机呀。”

  “我也没说他是。”杰兹笑着在椅子中坐立不安,“我倒该听听你对他的根本看法。”

  “我该听你的看法,”索默斯道,“你比我更了解他。我现在对他还没个根本看法呢。”

  “这跟你认识他多久没关系。”杰兹说。他很明显是在套他的话,试图达到某种目的。“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他的同伙。”

  “知道。”索默斯说,他在把玩“同伙”这个词儿。

  “因此,我就不该批评他,对吗?”

  索默斯思忖片刻道:“如果你想批评,就没有什么该不该。”

  “我觉得你自己有时就想批评他。”杰兹说着抬头冲他笑着,那笑容极其微妙狡狯,像女人困惑时本能的笑。这下叫索默斯难以对付了,他想,他从来没发誓忠于袋鼠。

  “不过,”他冲杰兹大声说,“如果成了他的同伙,我就不会坏他的事儿。”

  “不,我们并不想坏他的事。但我们需要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假设你处在我的地位上,可你对这一切却吃不准,那会怎样?一个汉子,应该正视一切。你,现在正在退缩,是不是?”

  “我想是的,”理查德说,“我还要从所有的事儿中退出来。”

  杰兹打量着他。

  “称不想奉献?”他狡狯地笑着。

  “绝不是全副身心投入。如果我能做到,我会投身进去。只是,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摇着头往后退缩。”

  杰兹在把玩自己的手指节。

  “是的,”他缓缓地说,“可能,你是可以置身其外的。你有别的事要干。我们不少人觉得,我们简直就不叫活着,除非——除非我们参与点什么事。”他停了一下,理查德等他继续说。“问题是,”杰兹抬起头,浅灰色的蛇眼扫视着他,“你认为袋鼠在实现他的目标吗?”问话中透着嘲讽。

  “什么?”

  “嗯,你知道的。这场革命和这个新兴的澳大利亚。你有没有发现他在设计澳洲邮票,要把澳洲当做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来管理?”

  他紧盯着理查德。

  “如果他有有力的后盾,为什么不呢?”

  “我没说为什么不能。我是在问您:他行吗?你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理查德正襟危坐,甚至停止了思想,只是在发怔。随之他感到悲哀,内心空虚。他看看杰兹,两个人在对视,寻找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你认为他不行吧?”杰兹得意地说。

  “不行,他不行。”理查德说。

  “我说对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不过,”理查德说,“如果男人还是男人——如果他们还有那种装出来的爱之信念——如果他们合适追随袋鼠的话。”他厉声补充说,心里一阵悲哀。

  杰兹垂头摆弄他的指关节,嘴角上浮起一丝怪怪的无聊笑意。

  “你得接受事情的本来面目。”他喃喃道。

  理查德默然而坐,又一次感到心碎。

  “还有,”杰兹补充说,脸上缓缓浮出一丝莫名的笑容,“如果人们不是袋鼠希望的那样,那他们为什么非那样不可呢?如果他们不想要一个新耶路撒冷,为什么非让他们要不可?这是另一个难题。他们喜欢听袋鼠的甜言蜜语,而且,假如他能发动一场大骚乱,人们或许会追随他呢。他们会认为他会让它圆满地结束。”他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嘲弄的苦笑。“我木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真的。不过,男子汉就该痛痛快快把话说清楚,不是吗?我觉得,你和我想得一样,只要咱们允许自己想。”

  理查德看着他,但不语。他感到有点不祥。

  “袋鼠是个聪明人儿。”杰兹又说,“他是个犹太人,精明极了。说不定是绝顶聪明。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我的话没伤害你吗,嗯?”

  “如果这是真话,我干吗要感到受伤害?”

  “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袋鼠这人比赤色分子聪明,那是因为他能把一切都抹上一层玫瑰色,让一切都看似苹果馅饼一样美好。你听我说。为什么那些赤色分子和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人们不起来革命一场?一革完命他们就怕革命了。他们倒不怕把所有的资本家都绞死。可他们害怕这以后革命继续下去。他们很怕。”说着杰兹不禁笑出声来,“一想到革命成功后还得看管一切,他们就怕了,怕得要死。就因为这,他们不敢闹他们伟大的革命。永远不敢,除非有人把他们裹挟进去。因此他们发出了新的呼唤:革命要一步步来,通过政治上取胜来闹革命。可那不叫革命,你懂这个。这不过是老一套,只有些许木同。这种微乎其微的差别你不刻意去发现是不会留心注意的。”

  “我觉得这话不错,”理查德说,“没有人比赤色分子更怕赤色革命了。他们绝对怕。”

  “对了,就是这个词儿——怕。可你知道他们都准备好闹革命了。如果你让他们开始,只要你能,他们就会来一场清洗,就像在俄国那样。我们可以对付它,你说呢?”

  “我想行。”理查德说着粗粗地喘了口气。

  “好吧。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能不能让袋鼠加入赤色组织或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组织?能不能让他发动他的人去支持这个国家的红色工会,以求在旧制度中进行一次突破?因为,你知道的,他手操胜券。这些退伍兵俱乐部的军人可是准备为另一场战争去死呢。一个秘密组织能调动起十个工党和工会才能调动的人力。袋鼠绝顶聪明,早就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可是他会毁了这个计划的,因为他想既不伤害一个人又要实施这个计划。他行吗?”

  “只有少数人能这样做。”

  “是的,可能他的四个敌人行吧。可他却想炸毁房子却不伤一面窗户。他认为他能把整个国家翻个个儿却不让杯中的牛奶溢出来,更别说流血了。这些赤色分子,如果放任他们,他们就能捅漏子。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承担责任。他没这个胆量,没主心骨,没脊梁骨。”

  “你太聪明了,杰兹。我不懂你自己为什么不是个领导。”

  “我?”杰兹脸上缓缓浮出嘲讽的笑纹。“你在取笑我,索默斯先生。”

  “才不是呢。我觉得你了不起。”

  杰兹仍自顾怀疑地笑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对。”

  “那你怎么看?”

  “这主意很聪明。”

  “不可行吗?让袋鼠和他的退伍兵们悄悄地加人赤色分子的行列,在此闹一场革命,这主意最聪明了。在城市中,你很快就可以这样做。可在农村就难了。你让赤色分子冲在前面,你沾光。你控制他们,让他们自称苏维埃之类他们想要的名称,让他们乱作一团。这时,袋鼠带着基列人和新耶路撒冷的慰问品走进这些人当中。让他们先去跟资本啦、国有工业啦、新闻出版自由和宗教异端教派之类的去斗吧,然后袋鼠来了,像一个救世天使,提醒我们:这是主的国家,我们是主的臣民,从而我们感觉好起来。他那样儿,就像大卫干了坏事,所罗门来救赎他一样。”

  “有一点要强调的是,”索默斯笑道,“这场混战中会出现一个澳大利亚的列宁或托洛茨基,那样的话,袋鼠就得重归森林了。”

  杰兹摇摇头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人。没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会发现,这个国家的人很快就会重新安居乐业,因为这样做不费什么事。”

  “或许袋鼠是对的,这儿的人不想别的,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

  杰兹又摇摇头道:“眼下他们要的不是好日子。他们现在要的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破坏掉。他们还不想蜷缩在袋鼠那爱的羽翼下。与其那样,还不如离开这儿去投向乔治国王呢。他们很容易露出真实面目来的。依我之见,这压根儿是人们心头的怨气在作祟,他们必须把怨气都发泄出来才能让一切变好。”

  至此,索默斯真感到很疲倦了。

  “可是杰兹,”他问,“说到底,这一切与我何干?”

  “你可以告诉袋鼠,让他清楚。只要你答应看住他,你就能让他坚持下去。”

  “我?我会当御座的幕后力量?”理查德十分怀疑地表示异议。

  “我知道,你自己是不想登上御座的,”杰兹笑道,“而袋鼠则更可能这样。你说呢?”

  索默斯沉默不语,只会莫名其妙地露出嘲讽的笑容。而杰兹则正以锐利的目光直逼着他,像要得到什么似的。杰兹在等待。

  “恐怕,杰兹,”索默斯说,“我像尼采一样,不再相信大的事件会怎么样。战争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它使一切变得更好。我怀疑我是否还关注大多数人,杰兹。你的话让我觉得他们更加讨厌了。”

  “哦,你用不着献身于什么。你只须与袋鼠友好相处,把他说动了就行。你该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世界上做一回清洗工作。”

  “记得。有时我觉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付出灵与肉,在这个我们身陷于斯的社会——产业世界上——来一次粉碎。然后,一想到群众——他们在这之前和之后都还是老样子——杰兹,我再也不关注他们了,我感到我该求助于神了。”

  “你认为有神可以帮你吗?”杰兹因为失望而出口讽刺道。

  “我觉得这就像地震前后的麦西拿。地震前,它还是座挺不错的城,就是有点商业味,不那么高雅,招人厌。你感到,如果把它从地球上抹掉,那会教人惬意。地震后,到处是成堆成堆的灰浆、瓦砾,很可怕。现在则遍布一排排的木屋和铁皮顶小屋,满街都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商业化、更下作、更丑陋。可能,你的革命闹成了,世界就会变成这副样子。不,杰兹,让人类自己瞎闹去吧,我去投靠神。”

  “可你总得对袋鼠有个交待吧?”杰兹毫不放过他。

  “会的,只要我感到有必要就会对他说。”理查德说。

  夜色袭了上来,索默斯打个寒战,起身进屋了。

  翌日清晨,索默斯煮好咖啡后和哈丽叶坐在雨廊上用早餐。夜里下过雨,海面白茫茫一片,波缓浪柔。最后一排泡沫看上去很是奇特:它直直地冲过,飞溅着,就像一条钢缆,在拖船猛然起锚时,钢缆从水下绷紧弹出水面,扯起一道雪浪来。

  “威廉·詹姆斯尽唠叨些什么?”哈丽叶气哼哼地问。

  “你就不能不问吗?”他说,“你最好别问,我不想泄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脸都气白了。沉默片刻后,她开始发作了。

  “呸,你还以为我愿意知道呢!他们的革命压根儿跟我无关!我觉得现在的革命太多了,一场比一场愚蠢,够了。这儿的革命要算顶顶愚蠢的了。你这种渺小可又自以为是的家伙跟革命有什么关系?!你不大气,不招人喜欢,能干什么实事儿?我把我的精力和生命都给了你,而你却把我甩在一边儿,好像我是个老妈子。告诉你吧,你能干成点什么,首先得感谢我才对。”说完她一口喝干咖啡,起身走开了。

  他随后也吃完了,起身端走杯子,干他那一份儿小小的家务活儿。他总是一早起来生火,清扫屋子,粗粗整理一下。然后取来煤和木块,做了早餐,再到室外干点活儿。早餐后他会帮着洗涮、封火。干完这些,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了。别的事由哈丽叶来干。

  他的事并不多。他要写点什么,这是他的工作。可这些日子,只要一动脑子,他就会发现自己怒火中烧。他倒不是针对某一个人发火,甚至不是针对某个阶级或团体。他讨厌政客,而出身良好的富裕中产阶级骄子们也让他看着碍眼。不过,他并不为此特别恼火。那些大大咧咧自以为是的澳洲工人有时让他觉得有几分像恶魔。可一般来说,个别现象并不说明什么,真正的东西都潜伏着。因此,他发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心中恨恨的,尽力克制自己,保持清醒,别让这股无名火指向某个特定的事物。

  “你认为你是善良、美德和奇才的化身,”哈丽叶这样指责他,“可你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你是怎样一个渺小、下作和丑陋的人。”

  “在她眼中我哪点渺小、下作、丑陋了?”他自忖道,“全是因为我对她感恩戴德闹的。去她的吧,去她的感恩戴德!每回她挫伤我。惹我发火时,我就会恨。去她的吧。”

  可是哈丽叶这个人可不愿忽视。她不想让自己降低到打杂的位置上。她并不是要人明确地表示感激或爱,那样会令她困惑。她只是想要他与她心心相映。他必须保持两人之间的交流,虚心对待它。这种事,男人是不能只凭理智去做的,靠的不是记忆。女人也无法解释或理解它,因为这是非理性的东西。但这是生活中最深刻的东西。一个男人和女人真正相遇,结成秦晋,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却至关重要的关系,如同活泼泼的血液循环流动一样。一个男人尽可以把一个女人全然忘在脑后,全副身心地投入某项工作,只要他不割断那种内在的生命联系,就一切了无问题。这就是婚姻的神秘。而一旦让他从这种联系中摆脱出来,让他从心里摆脱之,堕入男性的罪恶渊薮中——抽象与机械——并满足于独自工作,他就等于毁了婚姻。他既毁了女人也毁了他自己,尽管双方都不清楚缘由。最了不起的英雄是那些与某种事物如上帝、祖国或女人保持活生生内在联系的人。而最直率的联系人是女人,即妻子。但是,那些对妻子最最奴颜婢膝、五体投地的男人则是这种内在联系的叛逆。男人必须向前奋争,出发点则是与上帝、妻子和人类的联系。这是他的根。树有根才能生长开花,一个血运旺盛、精力充沛的男人也得有这样的根。一旦他迷失了方向,他整个的器官、根子等等都会倍受折磨。女人会因男人误入歧途而莫名其妙地受苦,因此会盲目地反抗。

  现在,索默斯对革命发生兴趣,坚持这是“男性的”活动,从而将这个根拔掉了。于是在他眼里哈丽叶成了魔鬼——是的,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魔鬼。哈丽叶试图保持住自己的善心与快乐,可这纯属装样,因为那种内在的联系已遭到背叛。随之,她的无名火越积越盛,再要心眼儿试图把火压下去是没什么用的。甚至索默斯,他被迫承认了自己心中的魔鬼。他感到了这一点。哈丽叶试图显得心平气和、快快乐乐时,他知道他这种。心地阴暗的人最好不要在场。不过他也在尽力使自己变好。按理说他该对她感激。可是他怎么也无法驱走内心黑暗的魔鬼。他的确感到自己像一个怀胎女人那样怀上了一个恶魔。他此时有着一肚子的怒气和鬼气,意欲爆发。想装出别种样子来是不可能的,别想装善人,他胸中有上千个魔鬼!

  他看到一辆汽车停在“咕咕宅”旁的荒地上,两个女人身着十几个基尼一套的衣裙,蹒跚行过草地朝远处的平房走去,可能是想租房吧。此情此景令他心中魔鬼又生。她们从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走过,样子是那样普通,尽管她们的衣着昂贵,可她们看上去还是那么普通;尽管她们有汽车,可她们看上去仍然是那么低下。于是,他心中的魔鬼像猫一样摆起尾巴来。当然,他明白,她们或许是两个很不错的女人。不错,甚至他心中的恶魔都不想伤害她们。一旦她们摔倒或遇上麻烦,他会马上冲出去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可是一看到她们身着华贵的礼服穿过灌木丛的背影,他心中的魔鬼就甩动起尾巴来,令他痛苦不安。

  这就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他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自忖:我不仅仅是一颗体内装满黑炸药,天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爆炸的炸弹。我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可我当然不仅如此。当我安静下来时,心里十分宁静,就像昨晚那样,那也是我。哈丽叶似乎不喜欢我如此自我感觉良好。有此种感觉并非我之错。我的确感觉如此。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就是不让人独处。昨晚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我可以把澳大利亚渡向未来。那位杰兹很不错,而我则是某个起主要作用的天使。现在我必须承认,今天早晨我发现魔鬼像一只黑猫乐滋滋地蜷缩在我腹中时,我为此瞠目结舌。它为我昨晚的“善良”而更加大声喊叫起来,看到那身着黑色盛装的女人,便更加恶毒地摇尾。这个魔鬼是否就是我主?我是否努力抗议失败,成了魔鬼的崇拜者?

  这个早晨我的确如此,我承认。我身不由己这样做,由它去吧。我会再次改变的,我知道。我又会感到纯洁,像牡物肚里的一颗珍珠那样娴静温顺。我会再次感到:我体内那黑色的毒蕾会绽放出新的美丽花朵。那花蕾肯定毒性十足,但那花朵是开在生命之树上的。如果哈丽叶允许我孤独,杰兹这样的人真的相信我该多好!当我状态最佳时,他们应该相信我。或许,我状态不佳时他才相信我,而我状态最好时袋鼠会喜欢我。可我并不怎么喜欢袋鼠。我心中的魔鬼颇为仇视他,不光是他,而且仇视每个人。好吧,如果最终证明我是个人类炸弹,装满了黑色炸药,那就当一颗炸弹吧。我希望爆炸的时间会到来,地点也已确定,让我的爆炸引起最大的破坏。专有一些人注定要当炸弹,去炸开禁锢生命的大墙。盲目、破坏性的炸弹。就当这样的炸弹吧。

  那天早晨,索默斯碰巧读到了一张旧《悉尼每日电讯报》,上面有一篇A.麦斯顿的文章,题目是:

  地震

  澳洲安然无恙?

  沉睡的火山群

  澳大利亚至今未遇火山或地震灾害,似为世上最无

  此患之国家,因此国民全然漠视此类话题。但这个问题

  的某些方面却值得那些肯于思考、善于观察、对铁的不祥

  现象决不坐视的人们来严肃对待。处在新西兰和爪哇之

  间,一边火山爆发剧烈,另一边更为剧烈,澳大利亚则一

  片祥和宁静。我们居住在两片野林之间舒缓松软、开满

  鲜花的草地上,一边是狮子,另一边是老虎。但至今这两

  头动物既不追杀也不咬食我们,它们心满意足,安安静静

  地睡着,因此它们毫无害处。

  现在,火山活动的范围已经明确得到界定。沿澳大

  利亚东海岸,从依拉瓦拉处的玄武岩始向北直至约克角

  三英里长的玄武岩止。主要地带包括:里士满河沿岸的

  大斯科拉普,达令草地和凯恩斯后面的阿瑟顿高原。

  这是澳大利亚几个最大的玄武岩区域。达令草地和

  阿瑟顿各有两百万英亩玄武岩,前者主要是黑色玄武岩,

  后者则为红色。其他明显的玄武岩区有伊瑟斯红色玄武

  岩区和文贾拉灌木丛。阿瑟顿北部的另一个玄武岩区则

  位于密沃河和摩根河畔,在库克敦以北四十英里处。在

  半岛海岸沿线我再未发现玄武岩。可令人大为惊诧的

  是,在萨默塞特以西十英里处的锡福西亚茂密的棕桐林

  中我发现了层层叠叠的黑色玄武岩石,恰似采下的矿石

  堆。

  火山迹象

  沿着两千多英里的东海岸线明确地划出了一条间歇

  性火山活动线。但时至今日,在那整个地区不仅没出现

  活火山,甚至连一处明确的死火山也未发现。没有任何

  根据表明达令草地。大斯科拉普或阿瑟顿高原玄武岩缘

  何生成,除非巴林和伊查姆这两个深淡水湖即土著人所

  谓的巴伦和吉查姆,是死火山的山口。

  那么,我们东海岸两千多英里狭长地带的玄武岩又

  缘何生成?还有分界山脉以东的全部玄武岩?这为理论

  探讨提供了余地……

  已故奥德利·库特上尉在铺设从新喀里多尼亚至弗

  雷泽岛北端桑迪角的电缆时,在南昆士兰海岸,他穿过一

  座没在水中六千英尺的山脉时,发现了一条奇深的断层,

  深不见底,电缆只好沿山边绕行。到达弗雷泽岛岸边时,

  他测得的海洋深度与库克、弗林德斯及六十年代英

  国海军部的探测结果相同,即六至八英寻。几年后电

  缆断裂,事故发生地即是那片六至八英寻的水域。可是

  人们却发现断开的电缆悬挂在水下八百英尺高的悬崖

  畔。

  我是在库特上尉自己的日志手稿中读到这些的。这

  一事实也得到了布里斯班港务长约翰·麦肯上尉的证

  实,他确认:一条八百英尺深的断层是突然在那片海域下

  生成的!

  而在日本海沿岸,海底一处突然下沉四五英寻至四

  千英尺。

  弗雷泽岛上的老土著居民告诉我说,离白色悬崖两

  英里处的那泓深蓝湖泊曾经是一片平展高地,他们的父

  辈曾在那高地上打仗,打了胜仗就在那里狂欢。可几乎

  是一夜之间那高地下陷了。在北昆士兰海岸,从岸边到

  南极冰面边缘本是一片浅水水域。可这片水域处的海洋

  却有两三千英尺深,如果海水退去,你尽可以站在冰面边

  缘俯视脚下巨大的峡谷和花岗岩峭壁。

  一六九二年六月七日,一场地震摧毁了牙买加的皇

  港城,城里的房屋全部沉陷到一条三百英尺深的海洋

  断层中去了。而一七七五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则毁了一千

  座房屋,造成五千人死亡,码头和桥墩甚至停靠一旁的轮

  船全沉入深渊中,未留下蛛丝马迹。

  奇异的事实证明:世上最高的山峰有多高,最深的海

  就有多深,两者相映成趣。埃菲尔士峰高两万九千英

  尺,而美国的塔斯卡罗拉号探测船测得的“塔斯卡罗拉海

  沟”的深度正与之相同。

  消失的岛屿

  从塞内加人始,有记载说常常发生岛屿在水手们

  面前赫然出现或突然消失的事,令水手们大惊失色。一

  八八三年八月在克拉卡图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山爆

  炸,爆炸中一座山峰炸成了碎片,又有不少山峰从此耸出

  海面。这场爆炸造成的大潮毁灭了四万人,其震动产生

  的气浪绕地球波动了三次。克拉卡图和爪哇的火山离澳

  大利亚海岸并不遥远!

  毫无疑问,不少片甲不留、神秘消失的船只是被卷入

  海底地震的漩涡中了,或者是被海底突然收缩造成的断

  层吞没了。以上事实叫人有理由相信目前的澳大利亚只

  是早期一片大陆的一部分。很早以前,它曾向东伸延了

  几百上千英里,包括豪勋爵岛和诺福克岛、新西兰,或许

  还有新喀里多尼亚。古代白垩纪海洋是如何形成的?它

  曾覆盖整个澳大利亚腹地,大大小小的港湾全被它覆盖。

  它又是缘何退出了这片土地,只在砂石荒漠中留下了海

  底化石?

  这片大陆上的白垩纪海洋曾经很浅吗?它是否因为

  海底地壳收缩突然产生断层才突然沉下的?随后内陆海

  水自然流入填补空白?

  看起来唯一真正威胁澳大利亚的并非突生的火山或

  某些一般性的地震,而是像日本海岸、弗雷泽岛附近的那

  种海底收缩,这类灾难同样发生在包括里斯本和皇港在

  内的许多地方。

  假设这样的陷落发生在悉尼、墨尔本、阿德莱德或布

  里斯班,灾难将是巨大的:全城陷入海底,无影无踪。

  我们对地壳下面正在运动中的可怕力量一无所知,

  对地心之火一无所知,对雪莱称作“培育年轻灾祸的地震

  老魔王”之可怕的海底居所一无所知。火山和地震的历

  史是一部可怕的记录,记录着成百上千万条生命的毁灭

  和恐怖的灾祸。

  北京的一次地震毁了三十万条性命,那不勒斯的一

  次地震中死了七万,另一次死了四万。而离我们并不遥

  远的一九0二年佩雷火山爆发,把马蒂尼克岛上的圣

  皮埃尔城及其三万居民全部抹掉了。

  更近期的是一九0六年四月十八日的旧金山地震,

  震中死亡愈千,六千万人受灾。

  迄今为止的澳大利亚历史上则连一次震翻热甜饮料

  杯子的地震也没有。

  为什么是热甜饮料,索默斯思忖,而不是热苦啤酒或苏打冰淇淋?这后两样更有澳大利亚特色,因此也更说明问题。但是,读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很令他满意。如果大地母亲自身都是那么不稳定,随。心所欲颠翻苹果车,那么,一个人碰巧心怀鬼胎,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着躁动不安的海水,思忖着:不定什么时候它会从水下愤怒地耸出一条膀子,给世界来一次震动。或者,不定什么时候,它心中的魔鬼会踢腾一下,到世界上来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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