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长与《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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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简介
《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的一本散文集,收入鲁迅先生1926年所作回忆散文共10篇。其中前 五篇写于北京,后五篇写于厦门。最初陆续发表于《莽原》半月刊,以《旧事重提》为总题 。1927年7月,鲁迅添写《小引》和《后记》,将它们结集出版,改名为《朝花夕拾》。第一版由北京未名社1928年9月出版,为鲁迅自己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1932年9月改由上 海北新书局重排出版。
《朝花夕拾》中的散文都是鲁迅回忆往事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出鲁迅的成长道路。它们文笔优美,感情深沉,都是散文中的佳品。除了选入课本中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 屋》《藤野先生》《阿长和山海经》等作品,还有《范爱农》、《无常》等名篇。
阿长简介
阿长(?—1899),鲁迅称她为长妈妈,浙江绍兴东浦大门溇人。她是鲁迅儿时的保姆。
长妈妈的夫家姓余,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叫五九,是做裁缝的,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招进了一个女婿。
“长妈妈只是许多旧式女人中的一个,做一辈子的老妈子(乡下叫做‘做妈妈’),平时也不回家去,直到临死”。长妈妈患有羊癫病,1899年4月“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
鲁迅对长妈妈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朝花夕拾》中,有好几篇文章回忆到与长妈妈有关的往事,其中《阿长与〈山海经〉》是专门回忆和纪念她的。
其实,这个来自东浦的长妈妈身材矮小,周家原先的保姆个子高大,按周家工友王鹤照的说法:幸福庆的老婆阮氏棗“庆太娘”才是真正的长妈妈,只是叫惯了,也把东浦的那位叫做长妈妈。不过,笔者曾特地为此函询周建人夫妇,回答是否定的意见,周作人日记里的“章妈”也是东浦的那位长妈妈死后再雇请的。
(选自《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狗·猫·鼠》(节选)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踝。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都省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慈母情深(梁晓声)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我的同代人们,当你们也像我一样,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你们为我作证,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亲要一元多钱的时候,内心里不缺少勇气?
当年的我们,视父母一天的工资是多么非同小可啊!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长篇小说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去了。
直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粮”。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已的怂恿之下,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27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跌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做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惰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里压抑。不足200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工头上方都吊着一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激发出的热量,使人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满屋的毡絮如同褐色的浓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母亲们扫视一遍,却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蔑子拍打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那毛茸茸的褐色的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地说出了我妈的名字。
“那儿!”
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着我的脸。
“妈……”
“……”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子,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细点。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啊!……”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啊……”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用自己 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块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么?……”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选自《中学生阅读》初中版 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