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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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简介
曹禺以他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 等剧作蜚声海内外。特别是在当代,研究曹禺、改编他的剧作,使他的剧作以多种艺术形式重新和观众见面,已开成一股方兴未艾的潮流。国外的许多学者和大学也都争相介绍和上演他的剧作,曹禺已成为一位走向世界的艺术大师。
“窭人之子”
曹禺,1910年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名添甲,学名万家宝。童年时,父亲常常告诫他,不要忘记自己是“窭人之子”。他自幼天资聪慧,但性格孤僻。他受过较好的启蒙教育,还很早地涉猎了大量的古典小说,并且是个小戏迷,觉得戏剧是“一个美妙迷人的东西”。
1922年曹禺考入南开中学。首次以“曹禺”笔名发表了小说《今宵酒醒何处》。同时,还崭露戏剧表演的天赋。先后演过《少奶奶的扇子》、《打渔杀家》、《南天门》、《国民公敌》等多部戏。最为成功和为他带来莫大声誉的是他男扮女装演《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
1928年曹禺被保送进入南开大学政治系学习,后又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在清华期间,他仍积极参加戏剧演出,有时还集导、编、演于一身。由于他出色的表演和才能,继钱钟书“清华之龙”后被誉为“清华之虎”。
1933年,23岁的曹禺创作了《雷雨》,成为中国剧坛上升起的一颗光芒四射的新星。随后,陆续发表《日出》、《原野》、《北京人》。期间,担任了国立南京戏剧学院教授。
抗战爆发后,前往重庆、江安。1947年奔向解放区。解放后,长期任文艺界领导职条。1951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担任首任院长。
“写《雷雨》是种情感的迫切需要”
大多数作家的创作都是由情感的汹涌激流推动的,不仅如此,这种情感的潮水还将强烈的折射到创作的具体过程和创作内容。曹禺就是这类情感十分丰富的作家。他在创作《雷雨》时,就“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汹涌流来推动我,我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同时,他还力求通过对故事的真实描写,把严酷的人生深刻地描绘出来,并通过人物命运的高度巧合提示人物命运的残酷性。
在《日出》的创作中,曹禺更是较之写《雷雨》憋满了一腔愤怒之情,这是他情感的又一次更强烈、更深沉的输出,是作家崇高的人道主义对旧世界的控诉。
《北京人》是曹禺写的最好的剧本,它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思索而完成的。它既蕴含着作家的希望和憧憬,又体现了作家对戏剧审美境界更高的追求和向往,它是曹禺创作历程的一个高峰,是一部传世的杰作。
观察与思考是创作的必经之路
观察生活是曹禺的习惯。他总是揣着一个小本子,随时把观察到的生活景象、人物的言谈、动作记在笔记本上。一次,一位做豆腐的老婆婆使他他产生了兴趣,他一观察就是三天。
在写《日出》的时候, 他经常到妓院聚集的地方去了解、调查。 有一次差一点被打瞎了眼睛。 他还冒着被熟人看见,名誉受损的危险。为了获得资料,为了在黑暗的角落从那些污秽的“可怜人身上”发现人间美好的心灵,他遭受了不知多少折磨、伤害,甚至侮辱。曹禺就是这样以一个艺术家独特的人格魅力去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美好目标,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在创作过程中,曹禺是一个不敷衍的人。他潜心设计结构,他在戏剧结构上的高超和妙手天成,是“五四”以来任何一位剧作家都无可比拟的。在人物塑造上,他更是花费了全部心血。在创作《雷雨》时,他给人物写小传、札记,所以, 每个人物出场时都有一段非常精彩的人物介绍。这是曹禺的发明,在他以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曹禺是现代文学史上时代特色比较鲜明的作家。他不像有的文人那样懂得和善于保护自己,甚至有时显得缺少独立思考。通过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极其伟大的、天才的人是如何被时代蛊惑、扭曲、吞筮。可以这样说:由于时代、社会的原因,妨碍了他成为莎士比亚式的人物。尽管如此,从《雷雨》、《日出》、《原野》到《北京人》,曹禺以不懈的艺术探索精神,在现代话剧的思想和艺术高度上,奠定了自己作为中国现代话剧史上一代艺术宗宝贝的无可争辩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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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谈《雷雨》
周朴园这个人可以说是坏到家了,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程度,他自己在当时社会上当然是“名流”、“贤达”。他认为他的家庭也是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他教育的儿子周萍,也是个好儿子,“健全的子弟”,其实已经腐烂透顶了。三十年前,周朴园为了和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组结婚,把遭受他凌辱、迫害并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的丫头鲁侍萍,在大年三十晚上,硬是从家里赶了出去。大儿子他留下来了,这就是周府的大少爷周萍;二儿子才生下三天,病得奄奄一息,就让侍萍抱走了。可以想象得到,那情景是多么凄惨,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侍萍急得没法,只好跳河。跳河而又没死,连孩子也被救起,这就是后来的鲁大海。周萍和鲁大海,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由于社会、阶级地位和生活环境的不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再也没法相处在一起了。鲁大海对周朴园怀着极端强烈的仇恨。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家仇家恨,而是阶级的仇恨。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鼓捣出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来。可能是因为常看报纸的关系。那时的确常常闹罢工。我听到过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资本家在哈尔滨修一座江桥,他故意让江桥出险,使几千个工人丧生。他是承 包商,从每个工人身上扣二百块钱。我所写的周朴园就是这样发了一笔昧心财、血腥财,从此他才阔起来。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没道德,他可觉得自己高尚得很哩,觉得自己最崇高、最了不起了。他是那么“多情”,那个被他糟蹋过的丫头,被他升格为“前妻”了,甚至连他和这个丫头胡捣、后来生了孩子的那间房子,房子里的摆设,他都一直保持原样,不准别人动一动。他自以为是好丈夫、好父亲、正人君子,其实是一个在外杀人如麻、在家专制横暴的魔王。他这个人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当三十年后侍萍又来到他家见到周萍时,他让周萍跪下,说:不要以为她出身低下,却是你生身之母,不要忘了……多么冠冕堂皇!他竟没有自愧自疚。他对侍萍的怀念可能是真的。因为他自和侍萍分别后,结过两次婚,第一个是个阔家小姐,抑郁而死,第二次就是繁漪。两次婚姻都不如意。他对侍萍的思恋、怀念,便成了他后半生自欺欺人、经常咀嚼的一种感情了。这既可填补他那丑恶空虚的心灵,又可显示他的多情、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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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的主人公究竟是谁
温儒敏
你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谁?说说你的理由。
程炜:说实话,我对此问题的合理性表示怀疑。一部戏剧或者小说,为什么一定要有主人公?而主人公的预设作为不证自明的前提,只是古典主义的观点,对于现代作品(特别是现代派的作品)无疑是失效的,甚至对一些传统的作品也不一定适合。
然而由于这个问题不得不回答,或许一个略为合理的答案只能是“雷雨”了,尽管我承认这有些勉强。但似乎比由于曹禺称最喜繁漪,大家便都认定繁漪是主人公要好。“雷雨”无疑具有神秘主义的倾向,甚至暗含了某种宗教救赎感,这在序幕与尾声表现尤为明显。曹禺自有其批判意识,要对人的处境发问。雷雨对他来说是个诱惑,人的存在问题不得不与“最高的存在”相接。曹禺没有设定上帝,而设定了雷雨。雷雨就是这最高存在的象征物,是俄狄浦斯的神谕,是西西弗斯的巨石,同时也是戏剧的线索。整个戏剧在一种莫以名状的气氛下前进,而牵动剧情的无疑便是雷雨。当雷雨到来时一切悲剧便总爆发。
曹禺的戏剧是诗化的。雷雨乃是诗的意象。如果我们能在诗的氛围中发现雷雨的中心地位,也便不难发现雷雨在戏剧中的中心地位。著名的未来主义戏剧《他们来了》,主人公一直没有出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的戈多同样如此。“不在场”时常比在场更有意味。
袁一丹:我认为《雷雨》的主人公是躲在戏剧背后控制一切的、不可知的宇宙间的神秘力量。作者曾说,“《雷雨》对于我是一种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了我对宇宙间的神秘事物的不可言说的憧憬。”他不仅关注现实,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又超越了现实,关注躲在现实之后的人性,以及生命存在的奥秘。《雷雨》的一切人物无不是这种神秘力量的玩偶,在它的操纵下演出一幕幕悲喜戏。它给每一个人以重生的希望,然而它又狡猾地在这些人寻梦的过程中设置了一个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使人的挣扎成为无用的玩笑。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绞成一团,像落入泥沼的马,越挣扎,越深沉地陷入死亡的沼泽中。神秘力量是多么残酷,曹禺发出了这样的慨叹:“宇宙是一口井,谁掉了进去,怎么呼号也逃不出这黑暗的坑儿。”
胡永志:曹禺曾说过写作《雷雨》于他是“一种诱惑”,更重要的,他说过这些人物的“挣扎”,却只有更陷入人生的“泥淖”中。所以要谈主人公是谁,需看到作者所说的“挣扎”以及挣扎的人。初看,周萍、侍萍、四凤、大海、周朴园……所有的人都在沉闷的雷雨天气中无力地挣扎。所有的空想、希望、彷徨与奋斗,都苍白无力,人类似乎在某一力量的支配下不能脱身。挣扎既然注定无谓,那么挣扎得厉害、最有奋斗理想的也就是最具悲剧性的人物。我们可以把《雷雨》的主角,定义为“最挣扎的人”。
我以为周萍无疑是“最挣扎的人”。在侍萍来周公馆前,周萍已打算离开繁漪,断裂那变态的“母子恋”,并做了接四凤来的打算;周萍有他的生活目标并付诸实施,这正是他的悲剧所在。至于繁漪,这一活力无限的人物,她的挣扎,一开始便具有非理性的疯狂的成分,而且她也自知将毫无结果。她的悲剧虽然震撼人心,然而观众早知其失败是在情理之中。而周萍的悲剧,则是剧中人和观众都不可预知的。周萍有弱点,有过错,但他也有希望,对健康人生的追求。而正因为他“最挣扎”,也就最富悲剧性。
谈汀:谁是《雷雨》里最大的悲剧?不正是那个咬着牙根喝下一大碗苦药的女人繁漪吗?她是离雷雨中心最近的人,她是主角。或许这只是我所认为的,不是曹禺的。我不觉得《雷雨》里还有哪一个人的疼痛,超过繁漪听着周萍走上楼梯时的一阵心跳。她是最能体现曹禺的风格的。
李翔:我认为《雷雨》主人公是周朴园。第一,周朴园是整个戏剧事件的开端。第二,周朴园是所有戏剧矛盾的中心,他直接或间接地引发了各种矛盾。第三,从情节上看,他是整个大家族的核心,戏剧的悲剧性结局就是在他一手操纵之下产生的。第四,从作者主旨来说,也主要想塑造周朴园这个典型人物形象。作者着力表现的是封建宗法家族制度对人性的钳制与扭曲,同时也揭露了阶级矛盾的尖锐性。
魏霄:我认为《雷雨》的主人公是不在场的,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他”的奴隶,都在诠释着那个不在场的“他”的存在,并通过毁灭自身来显示“他”的威力,曲折地表达作者对“他”的憧憬与恐惧。“他”就是曹禺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引起恐惧的“莫名的力量”。
《雷雨》处处都有“莫名的力量”的存在,正是“莫名的力量”推动并主宰着整个戏剧情节的发展,去掉“莫名的力量”,《雷雨》的情节不过是对乱伦关系的描绘以迎合观众的猎奇心理。周萍与繁漪完全可以看作是希腊神话中美狄亚悲剧人物的中国版,而周萍与四凤的关系也没有脱离旧小说中“公子丫环”的模式。正是作者在情节上加以这种“莫名的力量”的控制,从而使整部戏剧摆脱庸俗的巢臼,使人们在欣赏它的时候不只是欣赏具体的情节,更重要的是与作者一起对生命对这种力量发终极追问。这就是《雷雨》的巨大魅力。可见,这个“莫名的力量”是《雷雨》理所当然的主角。
聂宇婷:我认为《雷雨》的主人公是“有不安分灵魂”的繁漪。首先,繁漪具有鲜明的“雷雨”的性格,极端、彻底,敢爱敢恨,有那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原始的“蛮力”。她与作家刻意设置的背景氛围始终相通。从一开场时“喘不过气来”的郁热和压抑,到最后的不顾一切的“报复”,一种“雷雨”式的渲泄,她的情绪心态始终与作品的气氛融为一体。繁漪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处在冲突的中心,是她引出了侍萍,又是因为她使周萍、四凤走上绝路。繁漪复杂、独特的形象使她具备主人公的条件。她的性格是两个方向上的极端:极端的压抑与极端的报复,逼到绝路忍无可忍。她最后还是在“宇宙这口绝望的井”中挣扎,无力拯救自己,这就增加了悲剧的层次感与意蕴深度。
吴舒洁:对于《雷雨》这样一部批判与冥想交织的作品,似乎不应套用惯常的主人公——主题的分析方法。《雷雨》中出场的人物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主人公。《雷雨》真正的主人公就是“命运”。“命运”化为一个隐身的主角无处不在,参与、制造着剧中人物与情节的发展。繁漪是最“雷雨”的一个人,不可知的力量在繁漪的性格上得到充分的展现。剧中其他人物也无不体现着一种生命深处的受欲望控制的性格。在鲁侍萍与周朴园见面时,鲁侍萍说到:“是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里“命运”第一次现身,在剧情发展中却不显突兀。到最后悲剧的爆发过程中,“命运”又一次次充当巧合的制造者。
吴向廷:我认为曹禺《雷雨》的主人公是繁漪。繁漪便是“雷雨“。繁漪,繁,多也,漪,水之纹也。繁漪便是猛浪,便是永不宁静的水,便是荡涤一切的“雷雨”。她的痛苦最深,渴望又最强,所以爆发得最疾,最猛,就像雷雨。她是线索。她的愤激之语往往便是剧本的破题之处。
王莹:《雷雨》中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的位置,彼此形成错综的关系,反而不易判断谁是主人公。这也许正是作者的用意,他设置了一个虽未出场却始终控制着情节的跌宕起伏的主人公——雷雨!狂暴的雷雨象征着拥有巨大力量的对命运的掌控,一群陷入情热的在漩涡中不可自拔的人,在它的注视下,上演着一幕幕悲剧。作品的题目是《雷雨》,序幕与尾声中那个医院中的安排,也是为了让读者以悲悯的心态去看,从而作更深层的反思。
朱丹:“雷雨”是最核心的主人公,剧中所有人物无不以它为生命形式的中心,剧中任何一个角色都不敢和它“抢戏”,也没有办法和它“抢戏”。“雷雨”是跳动的,不安的,焦灼的,剧中的每一个人物出场几乎都在说“闷”,这便是主人公的“暗箱操作”。而这主人公最偏爱繁漪,使这“雷雨”性格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种种人生企盼,最终都在“雷雨”(雷雨式性格,和自然界的雷雨)中作了归结。一切源于“雷雨”,一切又都结束于“雷雨”。
郭朝元: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戏剧主人公一般要处于矛盾冲突中心,牵引戏剧线索,并在整部戏剧中占有相当的分量。以这三个条件考量,周萍无疑是合适的人选。但是,曹禺在作品中融入了对人生命运的神思,如果以命运挣扎冲突的激烈程度而言,将繁漪认定为主人公也是合适的。
郑伟汉:主人公应该是周朴园。从序幕到末尾,周朴园贯穿始终,促成整个悲剧的产生、展开,而到最后仍在清醒状态中承受悲剧的,也是周朴园。作为“悲剧的渊薮”,周朴园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笼罩着在周公馆上演悲剧的这群人。是他造成了繁漪的“雷雨式”的歇斯底里性格、周萍的绝望与软弱,造成了戏剧“郁热”的氛围,以及在周鲁两家人的挣扎中展现的残酷的话题。周朴园本身又是这罪恶的受害者。最后,年青一代逝去,剩下周朴园看着两个发疯的女人,独自咀嚼自造的苦痛。人性的困境、命运的不可知也在此得到最深刻的体现,并且提升到了“怜悯”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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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鲁侍萍
吕莹
阅读激情澎湃的《雷雨》却独独感到侍萍是沉默的。她不是曹禹最钟爱的人物,不具有最“雷雨”的性格,所能唤起的阅读共鸣也不会是最“雷雨”的。然而,侍萍的沉默却让我们不敢同样沉默地漠视命运。意义恰好相反,侍萍的人生经历最沉重地敲击着《雷雨》的悲剧丧钟:将最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侍萍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下层妇女,她的人生已被分成两部分:一半属于丈夫;一半属于儿女。她希冀在默默无私地为他人奉献中得到对方的关爱与理解,从而确证自己存在的价值。然而侍萍命运的悲剧性却让这汪纯净的生命之泉慢慢干涸,直至枯竭。
女人前半生的幸福往往押在婚姻的赌注上。少女时代的侍萍与周家少爷周朴园定情,并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然而周朴园狠心的遗弃毁灭了少女的爱情之梦,失贞的耻辱永远地葬送了侍萍通过婚姻可能获得幸福的人生坦途。因此,她绝望于爱情,也失去了追求爱情的权力。这段感情令她受尽折磨,背负着失德的十字架艰难前行。可以肯定地说,周朴园的背叛彻底毁灭了少女侍萍的“纯真”。
没有了爱情,余下的就是必须生存的现实。侍萍遇人不善地嫁了两次,与鲁贵的结合显然也不是幸福的。鲁贵鄙贱失贞的侍萍,待其如奴仆般吆喝训斥,侍萍只能以沉默来拒斥这个她极端厌恶的男人。因此,被迫选择的婚姻也没有结侍萍带来解脱,相反只是在一次次廉价的自卖中践踏着作为人的尊严。前半生的侍萍最诚挚地奉献过爱情,却遭到背弃;试图经营家庭,却倍受歧视。沉重的现实境遇使她逐渐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侍萍生命的一半早早地枯萎了。
中年的侍萍悉心于照料儿女,作为一个母亲,她关爱着自己的孩子,她总是竭尽全力地张开羽翼为儿女们遮风挡雨。她毫无保留地将后半生的幸福押在儿女的回报上。然而命运之神所安排的“回报”却彻底击垮了这个善良的母亲。面对长大成人的长子周萍,侍萍的隐忍与欣慰矛盾交织,只一句“我是——你打的这个人的妈。”将母亲想认而又不能认子的悲哀浓缩到无尽的心灵空间中,侍萍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儿子。生长在两个不同家庭,代表着两个截然对立阶级的兄弟周萍与鲁大海之间必然的阶级冲突又让侍萍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矛盾中备受煎熬,心力交瘁。可是命运还在步步紧逼这个满身疮伤、苦难深重的母亲,向她追讨三十年前的“旧账”。女儿四风与异父兄长周萍的乱伦令侍萍猝不及防,前半生的“罪恶”由此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尽管待萍以最大的勇气独自吞咽着儿女们为她酿制的苦酒,一场势不可挡的大雷雨摧毁了一切,侍萍彻底失去了生命仅有的支撑。如果说前半生失去爱情的侍萍还能麻木地生存,后半生失去亲情的侍萍则一无所有,她所奉献出的都成为前半生的赎罪,彻底绝望的侍萍别无选择地疯狂了。
活生生的侍萍在命运安排下逐步走向死寂的绝境。她沉默的人生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她自始至终地关爱他人,以最大限度忍耐别人给她造成的伤害,不断退让地守着生命的底线。戏剧大师曹禺将所有苦难集中于侍萍一身,也许意义正在于证明:人必然会经受苦难,即使他(她)默默无闻。面对苦难,人无法选择,只有去面对、去接受。
侍萍的悲剧是一曲用心良苦的命运挽歌。侧耳倾听时,荡漾在心里的是“水似的悲哀,流不尽的”
。
谈鲁侍萍的性格悖论
李江渊
《雷雨》中,鲁侍萍的行为多次出现前后悖谬。如邂逅周朴园时她欲去还留,对自己的身份始隐终露;在周萍面前两度“失言”,母子关系险遭败露。要理解这些现象就必须探入鲁侍萍的心灵深处,把握她性格中的悖谬机理,从而更好地领悟这一性格的丰富内涵。
让我们从母爱谈起。鲁侍萍最强烈的角色意识是母亲意识,长期以来大海和四凤分享着这份母爱。但是当萍儿不再是梦幻和回忆,而是活生生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时,她为长子封存了30年的母爱就再也无法遏制。为了看一眼周萍她甚至甘受双重屈辱:向寡情的周朴园求情和以“鲁妈”的身份见儿子。结果悖论出现了;为了保护大海救拔四凤,她必须毫不迟疑地远徙他乡,这是母爱的命令,但是这样做意味着与萍儿永诀,从而又伤害母爱。那险露真相的“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完全暴露了这不幸女人心中的母爱之战。这是场难解难分的感情角斗,是两败俱伤的灵魂厮杀,是母爱的鲜血淋漓的火併,它留给鲁侍萍的必然是五内俱焚的巨痛和绝望。当然,战斗并不势均力敌,“鲁妈”只能放弃当少爷的萍儿。然而,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你”和“你打的这个人”为什么水火不容?他们的母亲是否只能爱一个?
如果说第一个悖论是鲁侍萍不能公开的母爱悖论,那么第二个悖论当是她不敢相信的情爱悖论。鲁侍萍对周朴园的仇恨植根于30年前的被弃之夜,经过随后苦撑苦熬岁月的日夜灌溉培育,现已长成亭亭大树。鲁侍萍也不怀疑自己是恨周朴园的。但是她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公开了身份,而听到周朴园为旧恶作忏悔,对旧情作表白后竟然低头叹气,说“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话请你也不必说了”。又是一语泄露天机,鲁侍萍分明记起了“未上年纪”之时。退一步说,这是狡猾的周朴园诱使鲁侍萍上了当。那么,惨遭30年痛苦生活磨砺后鲁侍萍会再度被骗也必须在她的意识深层寻找原因。合乎逻辑的解释是,被弃的鲁侍萍物质、精神生活极端贫困,为孩子两次嫁人皆“不如意”,这些都被她拿作砝码加重对周朴园的仇恨;但是体味现实的痛苦需要一个非现实的参照系,可怜的侍萍只能参照被弃前的生活。这并非无理,因为那是她一生中唯一在感情上得到满足的生活,而善良和纯情毕竟不是少女的过错。只是侍萍因此再也无法彻底否定过去的恋情。原为培植仇恨的行动结果同时衍化出成比例的怀旧情结。未“上年纪”的时光不露声色地盘距在心房,蛀蚀了仇恨的参天大树。
母爱和情爱两个悖论在鲁侍萍强烈的爱憎中注入了逆向回流,叫她恨不彻底爱不由衷,结果出现了第三个悖论:复仇的悖论。一方面是人性的要求,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一方面是外力的扭曲,爱不能爱恨不能恨。使鲁侍萍真正呈现了双重人格。当她有机会为遭受的侮辱和损害复仇时,发现站在对面的恰恰是长久思念的儿子和难以忘怀的往昔。这些已被社会夺去的东西仍为她珍视。对她来说,反抗既是自我需要又意味着自我否定,终于囿于两难而痛彻心肺;根源就在她未能同不属于她的周家生活、周家少爷在感情上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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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生存悲剧
──谈《雷雨》
胡颖
摘要:《雷雨》是一部超越“命运”与“性格”悲剧的新的悲剧的形式:生存的悲剧。《雷雨》历来为人们归为命运悲剧一类,但其实作品中所指的命运只是一种托词,是对于悲剧命运无法解释而又无法摆脱而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呼喊。《雷雨》并非宿命,是人性在苦苦挣扎中迫于生存而走向了毁灭,这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即人性深处的冲突在周朴园与侍萍等人中得以演绎。
关键词:人性的挣扎,生存,悲剧
〈一〉
悲剧,这是一个起源于西方的概念,本是戏剧的一种大的类型和剧种。古希腊的悲剧始终带有宗教色彩,根源于被认为是无处不在又无时不在地主宰着人的不可知的“命运”。“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虽相信人的力量,但更坚信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不是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形成了矛盾的家教观和命运观。普罗米修斯为帮助人类生存与进步,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遭受的巨大痛苦,这是埃斯库罗斯不能解释清楚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深刻地表现了人们主客观之间的冲突。《俄狄浦斯王》是俄狄浦斯个人的命运问题。悲剧的英雄在艰难的命运之中,也不会失去坚强的性格,顽强地与困难斗争,但命运捉弄他,一时把他捧得很高,一时又摔得很惨,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法改变其命运注定的生活道路。于是,亚里士多德便称《俄狄浦斯王》为命运悲剧的典范。
古希腊命运悲剧紧紧依托着神话传说,它来自对人生痛苦与邪恶的一种敏锐的认识。古希腊神话中负责正视、死亡、罪行、恐惧和绝望的复仇女神,她曾掌管预言的,后来虽被光明之神所代替,但她还是占有一席之地。阿波罗的预言代表着理性的选择,但却不能完全掌握,因为复仇女神保留她对命运的预言及因果报应权——她的预言实现就是一种惩罚,这样,命运就变得难以理解和很难掌握。
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主张的“人”为本,以“人”为中心;强调和颂扬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力量,提倡人性,反对神性,提倡人权,反对神权,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人开始自己主宰自己,因而,悲剧的根源也就是转向了人本身,也就出现了“性格悲剧”。哈姆雷特的典型的意志耗散、信念迟疑,行动拖延,造就了一种新的悲剧类型。他立誓为父报仇,却一再拖延不决,而觉得自己处于地狱之中,这种悲剧的最后原因归咎于原罪,即是生存本身之罪,即命运的悲剧。而《雷雨》,超越了“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两种模式,体现了叔本华所谓的第三种悲剧情形:“生存的悲剧”。
〈二〉
历来,《雷雨》都被认为是一出命运的悲剧,人物布局及其错综复杂的冲突,只被套认为是一种巧合,一种“命运”带来的悲剧。
曹禺熟悉希腊悲剧、莎士比亚、奥尼尔、契诃夫和易卜生,《雷雨》在艺术上深受他们的影响:情节的丰富性,生动性,尖锐的戏剧冲突,严谨的结构,浑厚凝重的格调,浓重的悲剧气氛。同时他也涉猎了近代东西方哲学著作,使《雷雨》既包含了古希腊悲剧的崇高感和神秘感,也融合了西方现代主义人性问题的关怀。曹禺“同情叔本华对生活沉沉的忧郁”,也热爱“尼采丰盛的生命力与超人的思想”,依据哲学新时代唯物意志论和表象主义的哲学观,把悲剧的根源转向生存本身,这才是曹禺要表现的主题——生存悲剧。
侍萍和周朴园之间有这样一段台词:
朴:你——侍萍?
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不是我要来的。
朴:谁指使你来的?
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运指使我来的。
……
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朴:怪不得四凤这样象你。
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侍候你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也许这段台词以及人物口中反复出现的对命运的指责是人们认为这是一场命运悲剧的最大依托了。侍萍这个人物出被认为是控诉命运捉弄的最有力证人。的确,三十年前,当她还只有四凤那么大年纪时,就被人残忍遗弃了,无法忍受的屈辱和伤心,想死也没死成。活着,拖着一个孩子,三十年来的生活中又将是多少的辛酸与血泪痛苦,局外人实难想象,而三十年后,垂暮之年的打击又是何等地残酷啊!她向苍天喊出了她的冤愤“不公平”“报应”这一声声命的控诉,却与古希腊的“命运”观是不相干。神的力量主宰着世界;复仇女神预言着命运,一切悲剧成了命中注定,是神的预先安排,这才是命运的悲剧。
然而,我认为《雷雨》中侍萍口口声声所说的“命”却只是中国民间一种习惯的口头托词,是由于对悲剧现实无法解释又无法摆脱而发出的一种并无确指的无可奈何的呼喊。但侍萍屈服了吗?不,她毕竟是坚强的,有着巨大精神力量的女子,“有异常的道德力量”的女子!“我是太不相信这个世道上的人了”,这句话包含了侍萍三十年来的多少辛酸,多少的悲愤和多少的血泪痛苦呵!她诅咒这世界,但她还是在与这世界抗争。三十年她忍受了无法忍受的遭遇,顶着椎心刺骨的煎熬,嫁了三次,当老妈子侍侯人,但她还是勇敢的活下来了,勇敢的抵抗着不公平的遭遇。她相信命运了吗?没有,她停止了痛恨吗?也没有。她善良,她纯洁,谁能不为她所具有可敬的自尊自强感动呢?她另外有了两个心爱的孩子,在不如意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份拥有自己的快乐。虽然黑暗之手再次笼罩了她,三十年前的一段孽缘终于又缠绕于身。四凤与周萍的关系对她简直是五雷轰顶,无奈之中,面对残酷的“天道”,她还是一字一血地作出了抉择:“你们一块儿走吧。”她克制了伦理道德的无情冲击,滴血的理智作了无情的抗争。封建社会的下层劳动人民头脑中宿命思想与伦理观念并不是作品本身的宿 命思想。
侍萍终究是疯了。人们便认为这一结局是命运的悲剧。她苦苦挣扎,但她终究失败了。但大家就能以此便认定了,侍萍终究敌不过她自己口中的命运的嘲弄了吗?不是!这里并没有上文所说的古希腊那种悲剧哲学的内涵。侍萍与剧中人物一样,由不同的地位和关系造成了彼此间的损害,才终究酿成了悲剧,即生存的悲剧。俄狄浦斯的英勇奋斗始终操纵在“神”的手中。神能翻云覆雨,神会反复无常,喜怒哀乐间便制造了俄狄浦斯这位悲剧英雄。然而,他无法掌握的是,人的生存本身。《雷雨》是以自己全部的剧情和艺术结构来表现这样一个主题的。
《雷雨》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悲剧的承担者,无论是贫是富,是好是坏,都上演着悲剧的角色。剧中八个人物,都有各自的强烈意向和欲望,并各自为自己所追求的目的而行动着。仅表层结构中,就可以看到:周朴园所追求的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家庭秩序;繁漪所追求的是要留住周萍,让周萍永远陪伴自己;周萍则想避开繁漪,逃出周公馆;四凤又想跟周萍一起走,想跟周萍结合;周冲在追着四凤的爱;而侍萍却要把四凤带出周公馆,使她脱离险地;鲁贵想能够永远保住在周公馆的饭碗;而鲁大海则要为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向周朴园进行坚决的斗争。他们把自己作为扭结点,与他人构成多层的网状矛盾关系,而且其中任何一组矛盾冲突的出现与展开,都与其它矛盾交织关联。深层结构中三十年来所酝酿而成的潜在冲突,又使这一切纠葛在一瞬间爆发。极端复杂、极端紧张的冲突,最后是八个人都失败了,繁漪留不住周萍,周萍也走不了;侍萍带不走四凤,四凤也不能与周萍结合;周冲得不到四凤的爱,鲁贵也不能重返周家;鲁大海的罢工失败了,而周朴园也完全失去了家庭的秩序和自己的尊严。这个家庭,死的死,疯的疯,活着的人也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
繁漪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可以说是“雷雨”的化身,操纵着表层结构中的矛盾冲突,整个剧本的动力。正是她的所作所为,使得周萍、四凤的追求失败了,也使侍萍与周朴园之间一段悲剧根源被发掘出来,打乱原来的局面,完成了这出悲剧。她要周萍陪伴自己,但她要求的并不是仅仅周萍。她是一个外形沉静,可“爱起你来象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你来也会象一团火,把你烧毁”的女子,她被周朴园软禁在这个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周公馆里,整整十八年。寂寞枯淡的生活,沉重窒息的空气,闷得她透不过气。封建社会的势权,周朴园家庭绝对权威独裁,使得繁漪的生存理想与现实相悖,人性的本能追求被压抑的生活使得她的存在也以一出悲剧的形式出现——她已不存在什么希望,只安安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从乡间跑来的年轻人周萍,以他的热情,他的欲望,使繁漪这株即将枯死的奇花得到了点滴雨露的滋润,逐渐有了生气。她按自己的性格爱了,把生命、名誉,整个交给了周萍。周萍毕竟不是周朴园,他犹豫怯弱,胆小怕事,决不是值得繁漪爱,值得为他牺牲的人。周萍作为周公馆的大少爷,他受过“五四”时期民主思想的洗礼,不满于父亲的专横与不尊重女性,他与后母的乱伦也是个性解放的一种要求,但是周朴园的衣钵传人,例子竭力想做周朴园所代表的那个社会和阶级的忠臣都孝子。基于这一立场,他作了周朴园的肖子,奉命唯谨,无限恭顺,周朴园的一言一动,他几乎都无条件地赞成。他爱上了四凤,竭力想逃出周公馆,中断与繁漪的关系,只是对繁漪的变心,还有他惧怕的心里在起着作用:他害怕与繁漪的关系张扬开去,不容于父亲,不容于社会舆论,不容于整个统治势力。
周萍不敢与周朴园及其代表的社会力量决裂,遵循封建社会所谓的“良心”,但“良心与怯懦是同一回事”(王尔德)。他的怯懦,违背、负了繁漪,自身也陷入了一种最为尴尬的境地,三十年来的寄生生活,他成了具有空形的废物,地主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消磨了他年轻人的朝气和雄心,对父亲对社会曾有的某种程度的仇恨和不满,只能变为尊敬与恭顺,但他要逃离这个家庭,去寻求一种新的,较有意义的生活,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生存环境的折磨。
可繁漪是不允许周萍摆脱这一生存的悲境的,她的性格雷雨般爆发去追求个性的解放,“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的欺侮”。这个带着新思想的女性不可能轻易放弃了斗争。但她毕竟是地主阶级中的一员,作为个人主义者她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自己的儿子被拉出来借以破坏周萍和四凤的结合;鲁贵是四凤的父亲便必不能留在周家;周萍只能陪伴她,她也会安于虚伪和欺骗的不自然关系而不起来反抗。于是,每个人人性的追求都在被自己的地位,被彼此间复杂的关系,相互遏制、损害了,陷入了生存的悲剧。
〈三〉
“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鲁迅语)。那么《雷雨》毁灭了什么呢?这个家庭悲剧通过家庭关系和伦理道德观念的冲突,把八个人苦苦挣扎的人性拷打了,摧残了并毁灭了。生存的悲剧也随之上演了。侍萍疯了,也正是她的善良、纯朴的人性之美给毁灭。
侍萍与周朴园之间有着一段难以排解的感情纠纷,纠缠了三十多年,终于导致了一场大悲剧的上演。一般认为,周朴园是个伪君子。他对侍萍的感情完全是假的,虚伪的;而侍萍是个怨女,她对周朴园的是恨,没有爱。真的如此简单吗,那便不会引发如此多的恩恩怨怨,人物间复杂的大网了。其实,周朴园的人性深处也有真,侍萍的内心始终埋藏着爱。凡人都有人性,而人性辩证地看都是有二个对立面的,周朴园与侍萍也不会例外的。 说周朴园是一切祸患的根源,悲剧的制造者,但这幕悲剧并非是他的意愿,他也是深陷于其中的最大的悲剧承担者。三十年前,他与女仆相爱了。一个大家公子,一个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现代青年,在封礼教的束缚下迈出了这一步,能认为他与侍萍的爱是假的吗?侍萍被逼走了,这是谁的意愿,我不敢断定,但可想而知,家庭的因素是不可忽略的。他与侍萍毕竟是两个阶级的人物,“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观念不允许他这位周家大少爷去接受一个下层社会的侍女,而只能迎娶一位富家小姐。周朴园是个封建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他追求一种统治阶级上层社会的生活,他要做的是“社会上的好人物”,于是,三十年前的侍萍成了他这一追求的抛弃品,终于酿成了三十年后的悲剧,但这并非他的初衷。因为这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一种痛苦的抉择,他也爱侍萍,只是在与他的社会地位冲突之后,他才放弃了侍萍。他一直留侍萍的儿子在身边,在向他时时提醒着孩子的母亲——侍萍,抹杀曾经的存在,经常不经意的触动他对侍萍的回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记吗?”他每年都记着侍萍的生日,照着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因为生萍 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的习惯也总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他保持她“生前”的习惯,表现了一种忏悔,这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具有一些道义力量和感情力量的。因为他对侍萍曾经存过的可资怀恋的情感,在他日后的不完满婚姻生活中,便显露出对繁漪的专横冷酷,恩威并施,以维持他的威严,建立起他引以自豪的家庭的“平静”“圆满”的秩序。然而,与此同时,他也生活在失去真正的夫妻之欢,父子之乐的感情孤独之中。他怀恋与侍萍之间一段真挚美好的生活以缓解自身道德重负和内心枯冷,正如聂赫留夫出于自我救赎的需要而拯救卡秋莎一样,证明了他内心深处人性的一个正面。他一直生活在一种空虚之中,表面的绝对权威并不能弥补情感生活,他所能做的只是以放纵的生活与回忆来麻醉,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但侍萍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又惊惶失措,声色惧厉,严厉的喝到“你来干什么?”极端矛盾的态度,判若两人的口气,暴露了他的虚伪,冷酷,自私,但这并不能掩盖他对侍萍的感情是真的。侍萍再次出现,他内心深处欣喜,但应该有情有义的赎罪,而他有的只是一句“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因为他是一位具有封建地主阶级思想的资本家,他要做到的是一个非常“有体面”的人物 。三十年前他放弃了对侍萍的爱,在生存的道路上酿成了一场悲剧。因此,周朴园,一个表面上冷酷、自私、虚伪的人,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心事,他只能在内心深处祭奠和怀念真心所爱的人,用一种悲剧形式来表达爱。他爱而不得所爱,不能终其所爱。更可悲的是,他们爱的结晶:两个儿子,一个成了他的阶级敌人;而另一个则给他戴绿帽子,他却毫无察觉。表面的威严和道貌岸然之下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推上最耻辱的境地。他的生存环境是何等悲哀!
再看侍萍对周朴园的感情。她恨,显而易见,自不待言。但她的恨中有爱。三十年前她对他的爱,正如今天四凤对周萍的爱。一位出生于下层社会的女子,在周朴园眼中,并非贫贱,而是她心目中的“梅小姐”,但“女佣子女”这一地位牢牢地锁住了她,束缚了她。“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观念,使她不可能在周家这个家族中得到承认。他爱周朴园,有着一腔无限的柔情,但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堵无形的墙,即使有了爱情的结晶也无法冲破。在等级观念森严的社会,爱的情缘与封建礼教发生了冲撞,侍萍失败了。留下漫漫三十年的悲苦生活。三十年后第一次见面,她并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女人多情和心软的天性决定了她无法完全恨起周朴园来。当她在那间映照着前尘旧梦的屋子里看到那个三十年前爱过,三十年来恨着的冤家时,恍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情境,其情感是迷离的,感伤的。在一种不愿相认(由于志气)又不甘不认(由于情感本能)的矛盾中,她最终忍不住一步步引导着周朴园认出了自己。她说:“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这句话合着忧愤哀怨,也合着伤感,自然也不无女性柔情。她继续说:“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这简直是缠绵的呼唤和柔情的期盼。她对这个有负于她的人的复杂情感由此可见一斑。但她与周朴园之间同样不可能走到一起,不仅周朴园不能再接受,侍萍同样不能。两难的选择境地,又让她苦苦地作着内心的挣扎。
侍萍无法磨灭她女性的柔情。人性本身不可避免的脆弱因子是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的。它是悲剧的因子,却决不是什么“命运”的支配,而是生存本身的因子。理性在她同被周萍和下人们打伤的大海离开周家时占了上风,但大海要去周家报复时,侍萍又说:“你要是伤害了周家的人,不客是那里的老爷或是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可见她对周朴园是一种什么样的“恨”。她对四凤说:“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弱,太易变了。”这也正是经历磨难后的她对人性弱点的顿悟。于此,她也便自然在这个基础之上原谅了周朴园。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侍萍,决不同于铁腕女子的刚毅,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
〈四〉
人性本身是矛盾的,即超我,自我,本我之间的矛盾,和人性与社会道德秩序和理性法则之间冲突着。周朴园与侍萍如此,在四凤、周萍、繁漪之间也惊心动魄地存在着,而且也难以冲破人性的情感左右。于是八人各走各的路,却不可避免的互相纠缠成一张大网,互相挣扎,却越收越紧,灵魂的煎熬下必然导致一切都毁灭了。《雷雨》纠集了各种力量不同阶级,不同地位冲突,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和伦理关系的冲突的矛盾表现,它已超越了现实功利层面,上升到作家对人类生存之更高层次的揭示和探索,其内涵更为深邃。
《雷雨》就这样展示了人间最惨烈的悲剧,它发生于每一个普通的人,不是帝王国君(如俄狄浦斯),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如哈姆雷特),它更没有让我们到世界之外去寻求什么悲剧的根源,因为悲剧就在生存本身。内含着人性生存的本身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