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卢卡什没有听见,却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这畜生什么都会给它咬跑的,"帅克本想再重复一遍,但是一想:"这关上尉什么事呢?他想要一条狗,就让他得到一条狗好了!"
说一句"给我弄条狗来"当然是很容易的.狗的主人对自己的狗都是精心照看的,不要说纯种狗,就是只会给哪个老头儿暖暖脚的杂种狗,它的主人对它也是疼爱备至,不让别人委屈它的.
狗本身,尤其是纯种狗,都本能地预感到: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从它的主人身边弄走.因此它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会被人偷走,而且必定被人偷走.比方说,狗常在散步时离主人远远的,开头还高高兴兴,和别的狗一块儿嬉戏.游玩,不顾羞耻地爬到它们身上,它们也爬到它身上;嗅嗅路边的柱石,在每个角落里甚至在杂货铺老板娘的土豆筐上翘起一只脚来,总而言之,开心之至.它一定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美得跟幸福地通过中学毕业考试的少年一样.
可是你会突然发现它的欢乐消失了,因为它觉察到自己走丢了.这时它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跑着.嗅着.哀叫着,在万分绝望中耷拉着尾巴,在街上朝陌生人身上扑去.
狗要是会讲话,它准会说:"我的天哪,有人会把我偷走的!"
你到过狗场.见过这种惊恐异常的狗吗?这些狗全是偷来的.大城市培养了一种特种小偷,专靠偷狗为生.这都是些沙龙里的小狗—矮小的捕鼠狗,只有手套那么大,很容易把它们放在大衣口袋或太太们随身带的暖手筒里,即使这样,小偷也能把那可怜的小狗掏走!如果是一只看守城郊别墅的凶猛的德国斑花恶犬,他们就在夜里去偷.他们能当着密探的面偷走警犬.你用绳子牵着狗,他们能把绳索剪断,带着狗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你只得傻呆呆地看着系狗的空绳.你在街上碰到的狗,百分之五十都已经换过几次主人,也可能好些年之后你又买到你原来的那只狗,那就是当它还是一只小狗崽子,你带着出去散步时被偷掉的.把狗带出去大小便时被偷的危险最大,尤其是去大便那一刹那间丢得最多,所以每只狗在这时总是机警地左顾右盼.
偷狗的方法有几种:或者以类似扒手的方式直接偷,或者把那不幸的畜生诱骗过来再偷.认为狗是一种忠实的动物,这只不过是教科书和自然科学中的说法而已.你只要让一只哪怕是最忠实于主人的狗嗅嗅油炸马肉香肠,它就会不忠诚了.
它会忘却走在它旁边的主人,掉转身跟着你走.它嘴里流着口水,沉浸在准备和渴望啃香肠的巨大的喜悦中,向你摇尾乞怜,就象最烈的公马被带到母马那儿去时一样,把鼻孔眼张得大大的.
在城堡台阶旁边的小城广场,有一家小啤酒店.有一天,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在后排坐着,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他们俩凑得很近,神秘地咬着耳朵,看上去简直象威尼斯共和国时期的阴谋家.
"每天八点钟,"那个老百姓对士兵低声说,"由女仆领着它经哈夫利契科沃广场到公园里去.它凶得很,爱咬人,谁也摸它不得."
他往士兵那边更凑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说:
"它连香肠都不吃."
"油炸的吃不吃?"士兵问道.
"炸了也不吃."
两人都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这畜生吃什么?"
"天晓得它吃什么!这种狗娇生惯养,活象个大主教."
士兵和老百姓碰了碰杯,老百姓接着低声说:"有一次,一条我急需为克拉姆夫卡狗场弄到手的黑狮子狗,也是不肯吃香肠.我盯了它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直接去问那位带着狗散步的太太:她的狗长得这么好,到底喂的什么.这很讨那位太太的欢心,她告诉我说它最喜欢吃肉排.我就给那条狗买了块炸猪排.我以为这一下就好办了.可是你瞧,这畜生以为是块小牛排,连睬都不睬一下.看来,除了猪肉,别的肉它就是不吃,我只得再去买块猪排.我让它嗅了嗅,然后拿着猪排往前跑,它就跟在我后面追.那位太太直喊:"波吉克!波吉克!"可波吉克才不理这个茬哩!它追猪排一直追到一个拐角上.我在那儿给它的脖颈套上一根链子,第二天就送到克拉姆夫卡狗场去了.它脖子底下有一小撮白毛,他们给它染上黑色,谁也认不出来了.可是这种狗还多得很,都肯吃炸马肉香肠.你最好也问问她那只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个军人,身材也不错,她很可能告诉你.我已经问过她了,可她象要刺我一刀似地瞅了我一眼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她长得并不怎么漂亮,象只猴,可跟军人是肯说话的."
"这确是一只纯种看马狗吗?我那上尉不想要别种狗."
"是一条很漂亮的看马狗,灰黄色的,真正的纯种狗,就象你叫帅克.我叫布拉赫涅克那样千真万确.我先要知道它爱吃什么,再给它吃,然后给你领来."
两位朋友再度碰杯.帅克入伍前贩卖狗的时候,就是由布拉赫涅克供给他狗的.他是这门营生的行家.据说,他从剥死畜皮的商人那儿暗中买下一些可疑的狗,再弄到远处去出售.甚至有一回他也得了狂犬病,在维也纳巴斯特狂犬病研究所住了一段时期.如今他认为有责任不计报酬地替帅克效劳.他熟悉整个布拉格和近郊的狗,所以他说话如此细声细气,免得啤酒店老板探听到秘密.因为半年前他曾从这家小酒店把一只达克斯小狗揣在大衣里面带走了.他用婴儿用的奶瓶给它喂牛奶,这小笨蛋崽子还以为这是它的妈妈,呆在他的大衣底下连一声都不吭.
他原则上只偷纯种狗,如果让他去当法庭鉴定人他也能行.他向所有狗场和私人提供狗源.他走在街上时,被他偷过的那些狗便对他生气地呼噜着.他在橱窗前站着时,常常有一条有报复心的狗会在他背后抬起一条腿来,朝他裤子上撒泡尿.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兵帅克在哈夫利契科沃广场靠近公园的拐角处.他是在等待那位领着看马狗的女仆.他终于等着了.一只样子很凶,长着一身刚毛和蓝黑色眼睛的胡子狗从他身边跑过.它跟所有解过大小便的狗一样快快活活的,追捕着在街头啄食粪渣的麻雀.
照看那条狗的女人从帅克身边走过.这是一位把发辫盘在头上的老姑娘.她对狗打着口哨,手里甩动着牵狗的链子和一条别致的鞭子.
帅克和她交谈了.
"请问小姐,到日什科夫怎么走?"
她停下脚来,瞅了他一眼,以为他是真心问路.帅克那副善良的样子使她相信这个士兵可能真要去日什科夫.她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欣然给他指点到日什科夫的路途.
"我是前不久调到布拉格来的,"帅克说,"我不是本地人,是从农村来的,您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沃德尼人."
"那我们离得不远呵,"帅克回答说,"我是普洛季维人."
这一点点在南部捷克行军时得来的地理知识,使老姑娘的心感到一种乡亲的温暖.
"那你认识普洛季维集市广场上卖肉的贝哈尔吗?"
"哪能不认识!那是我哥哥.街坊邻居都喜欢他,"帅克说,"他为人很不赖,肯帮人忙,卖的肉新鲜,分量也足."
"那么您是雅列什家的人罗?"女仆问,开始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士兵产生好感了.
"是呀!"
"您是哪一位雅列什的儿子?是住在普洛季维区格尔契那一位的?还是在拉希采的那一位的?"
"拉希采那一位的."
"他还卖啤酒吗?"
"还卖."
"他该有六十好几了吧?"
"今年春天他整整六十八啦,"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如今买了一条狗,过得不赖.这条狗同他一起坐车.就跟这儿追赶麻雀的那条狗一样.这真是一条漂亮的狗,非常漂亮的狗."
"那是我们的狗,"他的新相识向他解释说."我在上校先生家干活.您认识我们的上校先生吗?"
"认识.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们布杰约维策也有这么一位上校."
"我们老爷很严厉.最近听说我们在塞尔维亚吃了败仗,他气冲冲地回家来,把厨房里所有的盘子都扔到地上,还想把我辞退掉."
"那是您的狗啊,"帅克打断她的话说."可惜我伺候的上尉先生什么狗也不喜欢.我倒挺喜欢狗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每条狗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吃的."
"我们的鲁克斯挑食得厉害,有一阵子根本不吃肉,可是最近又开始吃了."
"它最喜欢吃什么?"
"肝,煮熟的肝."
"牛肝还是猪肝?"
"那它倒不在乎,"帅克的"女同乡"微笑了一下.她把最后那个问题看作是一句说得不成功的调皮话.
他们一块儿又了一会儿.后来,那条看马狗也参加进来,这时它已经拴上链子.它对帅克很亲热,还想要隔着嘴笼套去扯帅克的裤脚,不断地往他身上蹦.可是它突然好象猜出帅克的用意,不再蹦跳,而是悲伤.惊恐地走着,斜眼瞟着帅克,似乎想说:"原来你也在打我的主意啊!"
后来,她对帅克说,她每天晚上六点钟都带着狗到这儿来散步,又说,她对布拉格的男人一个也信不过.有一回她在报纸上登了个征婚启事.有个锁匠应征,打算娶她,骗了她八百克朗,说是要去搞一件什么新产品,后来就无影无踪了.她说乡下人肯定要诚实可靠些.她要是嫁人的话,只嫁给乡下人,但是要等打完仗再说.她认为战争期间嫁人愚不可及:准会象别的女人一样,非当寡妇不可.
帅克给了她很大的希望,说他六点钟来.然后他马上去告诉他的朋友布拉赫涅克,说那条狗什么肝都吃.
"那么我就喂它点牛肝,"布拉赫涅克这么决定了."我已经用这种肝从维德拉厂主那儿捉到过一只圣伯纳狗,那是一条非常忠实的动物.明天我准给你把狗送来."布拉赫涅克信守诺言.下午帅克刚收拾好屋子,就听见门外有狗吠声.布拉赫涅克拖着一条不肯驯服的看马狗进来了.它的毛比平时竖得更直,凶猛地转动着眼睛,眼神如此忧郁,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饿虎,紧盯着笼子前面站着的动物园的肥胖的看客.它呲牙咧嘴,愤怒已极,似乎想说:"我要把你们撕碎!把你们吃掉!"
他们把狗拴在厨房的桌旁,布拉赫涅克讲起捉狗的经过来:
"我拿着用纸包好的熟肝,故意在它旁边走着,它马上嗅出了味道,朝我身上蹦跳,我一点儿也不给它吃,继续往前走.狗紧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公园那边就转弯进了布莱托夫斯卡街,在那里我才给它吃了第一块肝.它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一直跟着我,怕我走掉了.转到英德希什卡街时我又给它一块肝.等它吃饱了,我给它套上绳索,牵着它经瓦茨拉夫大街,到维诺堡,直到沃尔舍维采.路上它给我来了个怪样:横跨电车道时,它躺下来不肯动弹,也许是想让电车压死吧.我随身带有一张空白血统证明书,是在伏舍纸店买的,你会伪造血统证明书,对吧,帅克?"
"这得你亲手写.就写上它是从来比锡的冯.毕罗狗场来的,父亲是阿尔尼姆.冯.卡勒斯堡,母亲是艾玛.冯.特劳顿斯朵尔夫;父系方面跟谢格弗瑞特.冯.布森陀有血统关系.它的父亲一九二一年在柏林看马狗展览会上曾获头等奖,母亲获纽伦堡纯种狗协会的金质奖章.你看它的岁数有多少?老吗?"
"看牙齿有两岁."
"那就写上一岁半吧!"
"它的毛剪得不好,帅克,你看它的耳朵."
"这有办法,等它跟我们混熟了再给它剪.现在要剪它,脾气会更大的."
这条偷来的狗愤愤地咆哮着,鼻孔直出粗气,全身扭动,直至精疲力尽,耷拉着舌头躺在那儿,等待下一步的摆布.
它逐渐变得安静些了,只是时而发出可怜的哀吠声.
帅克将布拉赫涅克剩下的一块肝摆在它面前,它连碰都不碰,只是用执拗的眼光看着他们俩人,似乎在说:"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你们自己吃去吧!"
它听天由命地躺在那儿,装着打瞌睡的样子.突然,它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开始向他们讨好,用前腿表示求情,它屈服了.
这种感人的场面对帅克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躺下!"他对可怜的动物嚷了一声.它又躺下了,悲伤地吠叫着.
"我在血统证明书上该给它填个什么名字呢?"布拉赫涅克问道"它叫鲁克斯,填个差不多的名字,让它马上能听懂."
"那就叫它麦克斯吧!你瞧,布拉赫涅克,它的耳朵竖起来了.起来,麦克斯!"
连家带名字都被剥夺了的不幸的看马狗站起来,等候命令.
"我想把它解开,"帅克决定说,"看它要干什么."
狗被解开之后,首先冲着门走去,对着门把手短促地叫了三声,大概是表示信赖这些恶人的恩典吧.当它看到他们对它要出去的愿望根本不加理会时,便在门边撒了泡尿,弄了个水坑.这一下它以为会被赶出去,就象以前在它小时候,上校按照军队里"要干净"的要求训练它的那样.
帅克没放它出去,说:"它很狡猾,同耶稣会教徒差不多."他用皮带抽了它一下,把它的嘴巴按在尿坑里弄得湿湿的,使它连嘴唇都来不及舔.
面对这种羞辱,它吠叫了一阵,开始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绝望地嗅着自己的脚印,突然又走到桌子边,把地上的那点儿肝吃掉,随后在壁炉边躺下.它作过这一段表演之后,便昏昏入睡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帅克同布拉赫涅克告别时问他道.
"别提这个了,帅克,"布拉赫涅克轻轻地说."为老朋友.特别是入了伍的老朋友,我啥都肯干.再见吧,小伙子,你可别把它带到哈夫利契科沃广场上去,免得惹出祸来.你还需要什么狗就招呼一声.我住在哪儿,你是知道的."
帅克让麦克斯睡了很久,他到肉铺去买了一斤肝,煮熟了,等麦克斯醒来,给它一块热乎乎的肝嗅嗅.
麦克斯睡完觉,舐了舐舌头,然后伸了个懒腰,嗅了嗅肝的香味,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它走到门边,试着把门把手打开.
"麦克斯,"帅克叫它,"到我这儿来!"
它惶恐不安地走了过去.帅克把它抱到膝上,抚摸着它,麦克斯第一次向他友爱地摇了摇那剪剩下的一节尾巴,轻轻地搔他的手,然后紧紧地用爪子把它抓着,机智地望着帅克,仿佛说:"事已如此,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帅克继续抚摸着它,用柔和的声音对它说:
"从前哪,有一条狗,名叫鲁克斯,住在一个上校那儿.他家的女仆带着它散步,有位先生把鲁克斯偷走了.鲁克斯到了军队里一个上尉那儿,给它取名叫麦克斯.麦克斯,把前爪伸出来!瞧,你这小畜生,你要是乖乖的,听话,我们就会成为好朋友.要不然,在军队里就有你的罪受!"
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跳下来,围着他欢欢喜喜地扑着蹦着.傍晚,上尉从兵营回来时,帅克和麦克斯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
帅克看着麦克斯,产生了一种带有哲理意味的想法:"只要看看我们周围,可以说,每个士兵也是从各人的家里被偷来的."
卢卡什上尉见到麦克斯,惊喜异常.麦克斯一看到了身挎马刀的人就显得格外快活.
对诸如狗是从哪儿来的.花了多少钱等问题,帅克异常镇静地回答说,是一个刚入伍的朋友送给他的.
"好,帅克,"上尉一边说,一边逗着麦克斯."为了这条狗,下月一号我给你五十克朗."
"我不能要,上尉先生."
"帅克,"上尉正颜厉色地说,"你来伺候我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必须听我的话.我既然对你说给你五十克朗,那你就得收下,去痛饮一番.帅克,你准备拿这五十克朗干什么呢?"
"报告,上尉先生,遵照您的命令去痛饮一番."
"帅克,要是我万一忘了的话,我命令你提醒我为了这条狗给你五十克朗,明白了吗?这狗没有跳蚤吗?最好给它洗个澡,梳梳毛,明天我值班,后天带它去."
正当帅克给麦克斯洗澡的时候,它原来的主人,上校在家里大发雷霆,他威胁说,要把偷他狗的人交付军事法庭审判,把他枪毙.绞死.关二十年,剁成肉酱.
"DerTeufelsolldenKerlbuserieren,"(德语:"让魔鬼把你这混蛋抓走!")上校在屋子里咆哮着,连窗子都被震动了,"mitsolchenMeuchelmrdernwerdeichbaldfertig."(德语:"你这杀人犯,我非让你滚蛋不可.")
一场灾祸正降临在帅克和卢卡什上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