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随想

要注意叙述。叙述就是事物的过程。小说家尤其要注意事物的过程。其实一切事物都是过程。它告诉我们是什么。大山其实在默默地叙述。大海也在叙述。叙述的方式不同而已。天空也在叙述。人生也在叙述。大山最基本的叙述是稳健。大海最基本的叙述是深沉。天空最基本的叙述是广阔。人生最基本的叙述是挺立。当然，任何一种事物都可以展开，有多样的叙述。世界因此而绚丽。

语言的生发与展开，要一句一句的来，每一句就象一斧头，狠狠地剁下去，它的功夫和表现，就全写在木头上了。那里有力，有下力的方向，有剁痕，有木头裂开时发出的清香……不好的语言，就表现出乏力，斧头吃不住木头，更看不到木头上的力的印痕，只在木头表面滑过去，不痛不痒，毫无意味。痛快地写作，就象痛快地抡板斧，一斧是一斧，一斧有一斧的作用和妙处。

叙事要找准叙事人，叙事点，叙事感觉，然后从叙事的感觉生发开去，才会构成叙事。在叙事的过程中，可以叙人，叙事，可以对人对事对物展开感性化的议论。叙事的形式是散的，内容呈放射状，但叙事的精神气是脉络相通的。也就是说，珠子可以是五颜六色的，但珠子的气脉是相通的，有丝线连着。否则提不起来，就会满地散去。

                                                    二 关于语言的基调和感觉

看见过卖布的么？看见过画画的么？看见过雕刻的么？那第一剪下去，第一笔下去，第一刀下去，后面的路数全出来了。创作也是如此。第一笔很重要。第一笔就蕴涵了笔势笔调。后面的东西都是对第一笔的展开和放大。先定好基调确定好基本关系，后面的东西写起来才顺手。

不能直接去写事物，即不能直接去描摹事物。这种办法笨而沉闷。在行文上会造成拖沓，文字堆积，现象罗列。但换一种方式，从人物的角度，就会境界迥异，妙处迥异。现代人阅读大都比较急躁，不会平心静气地细细地品味。文本若是从人物的角度有意味地给读者提供某种体验，自然就会吸引读者，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快感。

毕飞宇的语言是一种感性化的语言。叙述是感性化的叙述。描写亦是感性化的描写。结合起来，毕飞宇的小说就是感性化的叙述和描写。感性是什么？感性是毕飞宇窥捉世界的一张网，浸染涂抹世界的一种容器。毕飞宇的文字首先是网的结果，其次是容器过滤的结果。网的功能一般作家都有，容器过滤的功能一般作家难得做到。这种迹象和个性，在毕飞宇那里得到充分张扬。用感性作基础，用感性作行文的驱动力，用感性来浸染涂抹文字，用感性来概括生活，用感性来观察和表现人物，这就是毕飞宇。

语言的穿透力。第一，穿透是什么？穿透生活。小说家的语言要的就是穿透生活穿透人物。哲学家要的是穿透思想，画家要的是穿透纸背的能力；第二，穿透需要能量。正如导弹穿越大洋，穿越天空，是有能量作保证的。语言的穿透，要靠感觉和思想，是形象化的深度。

三 关于作家的意义

作家的意义，就是从人们习见的生活发掘和表现（包括虚构）有价值的东西。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文学的价值。文学的价值，包括美学价值、社会学价值、伦理学的价值，当然也包括人性的价值。其实这些价值在其他文类艺类中都有体现。但作家，尤其是小说家，所表现的应是独特的。小说家往往是从最鲜活的生活出发的，把那些被历史的或现实的烟尘遮掩的人类价值，一一打捞出来，擦拭干净，让他们重放异彩。

小说家是用感受性去打捞的。人物、故事、情节，是构造小说的重要因素。而这些因素的构造要有意蕴。意蕴深沉。意蕴缭绕。不俗，不浅，不单。小说要写出一种生活的味道。因为小说是靠形象存在的。形象化的小说，就要有滋有味。这种滋味，一是靠语言，一是靠人物、故事、情节，一是靠意蕴。小说若是过了这三关，小说才会真正立起来。这三项功夫需要修炼。对人物的关系，以及人物的内在品性的理解和表现，是需要较大的修炼功夫的。作品表现出来的是纯度较高的一种生活状态，这需要有领悟能力和表现能力。那一点不到位，就会使作品失色，使人物干瘪。作品的结构、关系、题旨的蕴含，需精心打造。

从短篇摸起。短篇较好把握，生活容量相对较小。人物关系相对单纯。题旨相对集中。短篇既是作家的起点，也是作家显示功力的地方。真正的小说家是能驾驭各种形式的小说的。

四 关于模仿与创造

苏童的枫杨树系列，墨白的颖河镇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当代中国作家模仿福克纳的地域构造文本，几乎成为一种风气。但每一个作家的模仿都是从自身出发来构造小说文本的。苏童是从儿童视角出发的，表现的是青春期的一种迷茫与直觉的混合气味。李杭育则是从文化心态的角度勾画世态人情的，莫言则是用一种野的气味，血的光晕，酒的烈性去表达的。墨白的颖河镇则是另一种载体，人类的某种精神载体。它不再是某个人物的，故事的，而是人的社会的生活的日常的另一方面，现实的另一面，真的另一面，假的另一面，我的另一面，种种的另一面。墨白都用文学的形式收藏了寄在了颖河镇。因此，颖河镇是一个暸乱的世界，令人惊奇的世界。这也是一个世界。福克纳表现的仍是现实的世界，是将现实的世界或破碎不堪的世界拾捡到约克塔帕的。墨白的构造选择了福克纳与卡夫卡。既有福克纳的大气，又有卡夫卡的虚幻和精神渴求。因此，颖河镇象一个巨大的磁场，又象一面巨大的镜子，吸引着一切，反映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