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宪兵帮助他进行这种审讯.每次交错审讯都是在全体宪兵面带笑容的气氛下进行的.
"办案之道在于机灵与和蔼,"宪兵分队长经常这样教诲他的下属."对人大喊大叫是毫无意义的.对待罪犯和嫌疑犯态度要温和.委婉,同时竭力让他们淹没在潮水般的提问之中."
"欢迎你,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说."请坐,路上辛苦了.好,请你告诉我们,你要到哪儿去,好吗?"
帅克把到布杰约维策去找团队的话重说了一遍.
"那你大概是走错了路,"分队长微笑着说."实际上你是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的,这一点我可以很容易向你证实.你头顶上面挂着一张捷克地图.好好看一看吧:从我们这儿往南走是普洛季维,从普洛季维往南是赫卢博卡,再往南就是布杰约维策.现在明白了吧:你不是朝着布杰约维策,而是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的."
宪兵分队长和蔼地瞧着帅克.帅克镇定而庄重地说:"我终究要走到布杰约维策的."这话说得比伽利略当年说"它终究是在转动的"(宗教裁判所强迫伽利略收回他关于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学说时,他说了这句话.)还要有力,因为伽利略是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的.
"你知道,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还是那样和气地跟帅克说,"我有责任劝告你,以后你自己也会得出这个结论的:越否认就越难表明心迹清白."
"您说得完全对,"帅克说."越否认就越难表明心迹清白,越难表明心迹清白就越否认."
"这就对了,当兵的,这一下你自己也明白了.那么就请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那个布杰约维策去的.我说‘你那个,,是因为根据你的走法,在普津姆的北部就还得有个什么布杰约维策,那是哪一幅地图上也没有标出来的."
"我是从塔博尔动身的."
"你在塔博尔干了些什么呢?"
"等候开到布杰约维策去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有搭上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你是一个士兵,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票呢?"
"因为我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
"奥妙就在这里!"宪兵分队长得意洋洋地对另一个宪兵说."这小子并不象他装的那样傻.他已经开始乱套了."分队长就象没有听清关于证件的回答似地接着往下问:
"这么说你是从塔博尔动身的.那么你是到哪儿去的呢?"
"到布杰约维策去的."
分队长的表情增添了几分厉色,他的目光落到了地图上.
"你可不可以把地图指给我们看看,你是怎样走到你那个布杰约维策去的."
"走过的地方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已经来过一趟普津姆."
宪兵们彼此会意地使了一个眼色.分队长接着讯问道:"这么说,你是呆在塔博尔车站上.你衣兜里装了什么?掏出来看看."
他们把帅克来了一番彻底的搜查,除了一只烟斗和一盒火柴,什么也没有搜到.分队长问帅克:"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不需要!"
"哎呀,我的上帝!"分队长叹了一口气."跟你打交道真是活受罪!你刚才说你已经来过一趟普津姆,你那次在这儿干了些什么?"
"我打普津姆经过,到布杰约维策去."
"你看你胡扯到哪儿去了.你自己说,你是到布杰约维策去的,可是我们已经向你证明:你是在背着布杰约维策的方向走."
"对,我绕了一个圈子."
宪兵分队长又与所有的宪兵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你这个圈子指的就是在我们这个区转游.你在塔博尔车站呆了很久吗?"
"一直呆到最后一趟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开走."
"你在那儿干了些什么?"
"和当兵的聊天."
分队长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了些什么?问过他们一些什么?"
"我问他们是哪个团的,现在要到哪里去."
"很好.你没有问他们团有多少人?是怎么编制的?"
"这我没问.我早已记得烂熟了."
"那么说,你对我们部队编制的情报已经完全掌握了?"
"那当然,分队长先生."
分队长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他的部属,打出了他最后一张王牌: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分队长对宪兵班长点头示意.他们两人走到隔壁房间,为这次胜利踌躇满志的分队长一面搓着手,一面很有把握地宣布:"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看来,这小子滑头透顶了,他什么都承认,就是这个要害的问题不认账.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县长那儿去.罪行调查学的诀窍在于机智而又和蔼.你看见我是怎么把他淹没在我的滔滔不绝的提问之中的吧?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呢?表面上看是个傻子,对这号子人就恰恰需要防一手.好吧,你把他安顿一下,我得去起草一个报告."
于是分队长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满面春风地写他的报告,在报告中每句话里都使用了"spionageverdchtig"(德语:有间谍嫌疑.)这个字眼.
他越写下去,情况就越清楚.在结束这份报告时,他用了几句官厅蹩脚德文:"Someldeichgehorsam,wirddenfeind-lichenOffizierheutigenTagas,nachBezirksgendarmerie-komandoüberliefert,"(德语:谨虽钧座:该敌方军官即于本日押往皮塞克县宪兵司令部.)他望着自己的大作笑了笑,然后把宪兵队班长喊来:"给这名敌方军官什么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您的命令,队长先生,只有在十二点以前带来并受审的人才供给饭食."
"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例外情况,"分队长神气地说."这是个高级军官,八成是参谋部里的.你知道,俄国人是不会把一个微不足道的什么上等兵派来当间谍的.你派人到‘公猫,酒馆去给他叫顿午饭来.如果没有现成的,就要他们现做.然后叫他们沏茶,放点儿罗姆酒,要他们送到这儿来.甭提是给谁预备的.绝对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这儿关着谁.这是军事机密.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想要点儿烟草,如今坐在值班室.看来象是心满意足,象坐在他家里似的.还说,‘你们这儿挺暖和.你们的炉子不漏烟?我在你们这儿呆着很满意.你们的炉子要是漏烟的话,你们就把烟囱通一通.可是得下午通,绝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口的时候通.,"
"是个经心的家伙,"分队长以充满喜悦的声音说."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心里明白,要把他枪毙的.这种人,哪怕是我们的敌人也值得尊敬.这种人临死不惧.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可能动摇.颓丧,他却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儿说:‘你们这儿很暖和,你们这儿的炉子不漏烟.,班长先生,这才称得上有胆量哩!这种人得有钢铁般的神经和骨气,坚强而又富有热情.哎,要是我们奥地利有这种热情......还是不去管它这些的好.我们这儿也有热情满腔的人.你在《民族政治报》上读到炮兵上尉贝尔格爬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在树枝上设立观察点的事迹吗?我军撤退后,他没法从树上下来了,否则就要当俘虏,所以他就在上头等我们把敌军赶跑,足足等了十四天.他在树上整整十四天,为了不致于饿死,就以树枝尖和松针充饥.等到我们的军队打回来时,他已衰弱得无法再在树上支撑下去,便掉下来摔死了.死后为表彰他的刚毅坚强,授予他金质奖章."
分队长还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这才叫牺牲,才叫英雄行为哩!你看,我这一扯又扯多远啦,快去给他叫午饭吧,顺便叫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班长把帅克带了来,分队长友好地对他点点头,示意叫他坐下,一上来只问他还有没有双亲.
"没了."
分队长马上想到这样更好,起码谁也用不着为这个不幸者痛哭流涕.他盯着帅克那张和善的脸庞,突然友善地拍了拍帅克的肩膀,说:
"怎么样,你喜欢捷克吗?"
"在捷克我到处都喜欢,"帅克回答说,"我一路上遇到很多好人."
分队长点点头:"我们这儿的人民非常好,非常可爱.只是有点儿爱扒东西.爱吵架,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在这儿十五年了,根据我的计算,这儿一年大约有四分之三个人被杀害."
"你是不是说没有完全杀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十五年中我们只审讯了十一起凶杀案:其中五起是谋财害命,其余六起是一般凶杀案,值不了什么."
分队长寻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他那种审讯:
"你想到布杰约维策去干什么?"
"到九十一团去服兵役."
分队长连忙打发帅克回值班室去后,生怕把供词忘了,随即在准备送给皮塞克县宪兵大队的那份报告上添了一句:"彼精通捷语.企图在布杰约维策打入我九十一步兵团."
宪兵分队长兴高采烈地搓着手.他对自己收集了这么丰富的材料,以及由于他的审讯有方而得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感到十分得意.他想起了他的前任,比尔格分队长,那人跟被拘留者根本不对话,也不问什么问题,抓到人马上往县法院送,只附上一句简短的报告:"据宪兵班长报告,此犯系因流浪与乞讨案而逮捕."这也称得上审讯!
分队长望着自己所写的报告,自满地笑了笑,从书桌里取出布拉格宪兵总部发布的一份照例印着"绝密"字样的指令,重读了一遍:
兹严令各该宪兵分队对其辖区内一切过往行人务必严加戒备.我军自东加里西亚转移之后,数支俄军部队已乘隙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帝国腹地,使战线深入我帝国西部.在此新形势下,战线变幻无常,使俄军间谍得以潜入我帝国腹地,尤以西里西亚与摩拉维亚为甚.据密报,大量俄国间谍已侵入捷克地区.现已查清,其中有俄籍捷克人员多名,彼等曾受训于俄国高等军事学校,精通捷语,系特别危险之间谍.因彼等均能.且必定已在捷克居民中进行策反宣传.兹训令各宪兵分队,凡遇形迹可疑者,概予扣留.警备部.军事据点及军用列车通过之各车站一带,尤应严密防守.对被拘留者应立即进行审讯,并呈报上级审理.此令.
宪兵分队长弗兰德卡又满意地笑了笑,将绝密文件仍旧放回标有"密令"的卷夹中.
有许多密令,它们都是由内政部和掌管宪兵机构的国防部共同拟定的.
布拉格宪兵总部整天为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密令有:
关于监视各地居民思想状况的指令;
关于如何通过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各地居民情绪有何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时公债及认购态度的调查表;
已经应召入伍和行将应召入伍者的情绪调查表;
地方自治会会员和知识分子的情绪调查表;
关于立即查清各地居民参加何种政党以及各该政党势力情况的指令;
关于考察各地方政党领袖人物之活动,以及查实当地居民中所参加之某些政党忠诚程度的指令;
宪兵分队管辖地区所发行之报纸.杂志.小册子的调查表;
关于查清叛国嫌疑分子所交结之朋友及其叛国表现的指示;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密探.情报员的指示;
关于各地依章登记为宪兵分队服务的.领取津贴的告密人的指示.
每天都源源不断地送来各种新的指示.章程.调查表和指令.弗兰德卡分队长整天埋在奥地利内务部发明的这些文件中,忙得晕头转向,他也以千篇一律的方式来对付这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在他这儿一切正常,当地居民的忠诚程度属于一等一级.
奥地利内务部发明出下列等级表来标明人民对帝国的忠诚程度:一等一级,一等二级,一等三级;二等一级,二等二级,二等三级;三等一级,三等二级,三等三级;四等一级,四等二级,四等三级.最后一等的一级表示有叛国行为,须处以绞刑,四等二级表示应该拘禁,四等三级应加监视或关押.
在分队长的写字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命令和表格.政府想知道每一个公民对它的看法.
弗兰德卡分队长对随着每趟邮件无情地增添的一批批印刷品感到十分沮丧.只要一见到盖有"公文"."邮资已付"戳子的熟悉的邮件,他就心跳起来.夜里,经过深思熟虑,他断定自己难以活到战争结束;宪兵总部快把他逼糊涂了,他也无法分享奥地利军队获胜的欢乐,因为到那时他恐怕早已神志不清.县宪兵大队天天质问他:为什么还不答复d72345/721a/f号调查表?z88992/822gfeh号通令是如何处理的,或者v123456/1292b/r号章程实施成效如何等等.
最叫他伤脑筋的是那份在当地居民中物色和收买告密人的指令.临了,连他自己也认为,要在这个所有老百姓都是死顽固的地方找到一个告密者是不可能的.这时,他突然想到那个绰号叫"跳呀贝比克"的傻羊倌.这羊倌的确傻到了家,一听人家叫"跳呀贝比克"便跳一下;而且是个被大自然和人们所忽视的可怜的残废,靠替村里放牧牲口,一年只得几个小钱币,维持十分可怜的生活.
分队长让人把他叫来,对他说:"贝比克,你知道,‘遛弯老头儿,(这是老百姓给捷王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取的绰号.)是谁吗?"
"咩......"
"别叫.你记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皇上的.你知道,皇上是什么人吗?"
"皇上就是皇帝."
"你真行,贝比克.那你就记住,你要是听见有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这家串到那家,说皇上是畜生之类的话时,就马上到我这儿来报告.这样你就能得到六克朗.要是听到有人说我们打不赢这场战争,你也马上到我这儿来,懂吗?告诉我这是谁说的,那你又可得到六克朗.我要是发现你听到了什么隐瞒不报,那你就要倒大楣.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皮塞克去.现在你跳吧!"贝比克跳了跳,分队长给了他两克朗.又心满意足地给县宪兵大队打了个报告,说是已经找到一名情报员.
第二天牧师跑来见分队长,鬼鬼祟祟地告诉他说,今天早上碰见村里的羊倌"跳呀贝比克",羊倌对他说:"大人,宪兵分队长昨天对我说,皇上是个畜生,我们打不赢仗,咩......跳!"
分队长在与牧师作了一番长谈之后,叫人把羊倌关了起来.后来,在赫拉昌尼以叛国罪判了他十二年徒刑.他被指控怀有危险的叛国阴谋,蛊惑民众,侮辱皇帝陛下,以及其它许多罪行.
"跳呀贝比克"在法庭上跟在牧场或左邻右舍之中那样,对所提问题都以羊的咩咩叫声相回答.宣判时,他叫了一声"咩......跳!"就跳走了.为此以无视法律论处,罚他住单号子牢房,睡硬板床,外加三道岗哨.
从此宪兵分队长又没有情报员了,但他还应为他臆造的这个情报员感到满意,因为他臆造的名字逐级上报后,每月长了他五十克朗的薪水,这些钱他全都在"公猫"酒馆花掉了.在第十杯下肚之时,他突然受到良心的责备,啤酒在嘴里也变苦了.他听到坐在旁边的顾客总是这么说话:"今天我们的分队长先生有点儿不高兴,象有什么事儿不顺心."他起身就往家走,等他走后,总是有人说:"准是我们的人又在塞尔维亚哪个地方拉了一裤裆屎,所以我们的宪兵分队长才这样一声不吭."
分队长在家里又填好了一张调查表:"居民思想状况:一等一级."
分队长常常好几个晚上不能入睡,总是在等待视察和调查.夜里他梦见了绞索,梦见人们把他带去上绞刑架,最后,国防部长站在绞刑架下亲自向他叫嚷:"Wachmeister,woistdieAntwortdesZirkularsz.y.z.1789678/23792号?"(德语:"队长,x.y.z.1789678/23792号通令的复文在哪儿?")
现在他觉得,似乎宪兵分队的每个角落里都在响着一句古老的猎人的祝福话:"祝你打猎成功!"弗兰德卡宪兵分队长毫不怀疑县宪兵大队长会拍着他的肩膀说:"IchgratuliereIhnen,HerrWachmeister."(德语:"恭喜你,分队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