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司马缘何青衫湿？

　　《琵琶行》：司马缘何青衫湿？

　　一、讲《琵琶行》，为什么从白居易的讽谕诗说起？

　　记得年轻时讲《琵琶行》，就一个劲讲音乐，讲那些描写音乐的句子，音质，音色，比喻，烘托，正面，侧面，以及写音乐的文字延伸比较，如此这般，不亦乐乎。今天想来，那时实并没有体会到白居易泪失青衫的抑郁与愤懑，还有那份在强大现实里深刻的无奈。讲时自己感触不是很深，讲完之后，学生受触动也是不会太多的。

　　如今再读《琵琶行》，发现那字里行间全是苦泪，音乐，不过是个载体罢了，那音乐里，就是不平之气，就是抑郁激愤，甚至是血泪控诉，是无言悲泣。讲《琵琶行》，必定先讲《新乐府》和《秦中吟》，作品内核才有所依附，所有文字才能鲜活起来。

　　为什么要先讲《新乐府》和《秦中吟》？因为它是白居易遭谪贬的重要因素。

　　白居易出身于仕宦之家，高祖、曾祖、祖父俱为官，父亲为朝奉大夫、襄州别驾、大理少卿，累赠刑部尚书右仆射。白居易少年时勤奋苦读，“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成胝”。勤奋加天资，使白居易少小成名，他十五岁时干谒名家顾况的事成了史上一段佳话，赢得顾况盛赞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更是无人不晓。

　　白居易的仕途生涯开始得非常顺利，29岁时，以第四名及进士第，31岁时，试书判拔萃科，与元稹等同时及第。32岁，白居易授校书郎，36岁，授翰林学士，37岁，拜左拾遗。期间虽有小小的起伏，也算仕途通达了。人们都说，白居易仕途不顺是因为卷入牛李党争，其实，根本原因并非如此。

　　白居易有极高的政治才能，有强烈的用世之志，这在他写下的大量政论文中可见一斑，如体现他施政、吏治思想的《策林》。从他在杭州刺史任上的斐然政绩，也可见一斑，他关心民间疾苦，修筑杭州湖堤蓄水灌田，人们为了怀念他，名所筑之堤为“白堤”。我认为，白居易力图在诗歌上的有所作为，远远不及他对自己经世济国抱负的期待高。甚至可以说，他的文学，为的也是政治理想的达成。

　　白居易的理想是“志在兼济”。儒家提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白居易意识里，自己怎么也算是仕途达人，所以，以“兼济”为使命，看不惯朝中任意贬黜的不当，容不下时事弊端下的暗沉，所以恪尽“拾遗”职守，直言上书，屡陈时政。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道:“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不仅如此，对于那些“难于指言者，辄歌咏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可见他的诗歌，不是为作诗而作诗，他提倡“新乐府运动”的初衷，也正是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的传统，提倡诗文“为君、为臣、为民、为 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他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所以，直陈时弊之外，《新乐府》50首和《秦中吟》10首，便是旨在怨刺的讽谕诗。现存《新乐府》５０首，从不同角度指陈时弊，讽谕朝政，诸如：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

　　《捕蝗》，“刺长吏也”；

　　《缚戎人》，“达穷民之情也”；

　　《西凉使》，“刺封疆之臣也”；

　　《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

　　《缭绫》，“念女工之劳也”；

　　《卖炭翁》，“苦宫市也”；

　　《官牛》，“讽执政也”；

　　《黑谭龙》，“疾贪吏也”；

　　《秦吉了》，“哀冤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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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乐府》５０首,每一首诗，有如一把利剑，一剑封喉，切中要害。甚至言辞激烈，矛头尖锐，直指王宫流弊，朝廷权贵。比如，《卖炭翁》，开篇注“苦宫市也”，诗歌通过卖炭翁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宫市残酷掠夺的本质，对“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老翁寄予深刻同情，对“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的宫差进行无情鞭挞。《上阳白发人》则把矛头直指向朝廷一把手。你想，是谁招纳宫女三千？是谁让她们的青春和生命消逝得毫无踪迹和意义？是谁让她们悲戚一生怨叹终老？这些都是诗人意识到的不合理，只是无法上书直陈流弊，只能以诗咏之，以为讽谏。还有《新丰折臂翁》，借自残断臂而躲过战争劫难的老翁，对穷兵黩武给民间带来的灾难，进行血泪控诉。

　　《秦中吟》虽不多，但讽刺更是尖锐透辟，入木三分。

　　《秦中吟·买花》:“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达官贵人高门大族富足阔人，纷纷相随买花，何等愉悦，何等尽兴，他们有得是银两，有得是时间，有得是炫富心理，有得是享乐心情，但“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两相对比，何等悬殊！平民人家，承担着何等繁重的赋税。流尽血汗，也摆脱不了无尽的贫困，那些阔人优雅的享乐花束，够十户人家的赋税了！面对这份奢华，老翁也只能无奈长叹。

　　《秦中吟·不致仕》:“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明明有规定退休的年龄，偏偏有那等贪荣者，“可怜八九十，齿坠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这些人，他们满脑子是虚荣奢华，是贪婪索取，不仅自己索，还要为子孙索，贪恋职位，不肯离场。白居易对此大加讥讽，意在劝诫他们不要贪婪沉迷于名利之场，出语辛辣，可谓用心良苦。

　　《秦中吟·伤宅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还有谁家？不是“十载为大官”，能盖得起如此铺张豪华的别墅？就算“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他们的奢侈之心也不会停止。白居易劝诫这些人，“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善良的白居易指望他们人良心发现，救济弱者。

　　《秦中吟·重赋》:这首诗讽刺那些打着国家收税征赋的幌子中饱私囊的“贪吏”。天寒地冻时刻，老百姓“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那些贪吏为捞政绩，搜刮不止，府库里“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就算把丝绢纳入府库积至腐烂，也不肯让百姓免于饥寒冻馁，百姓怨声载道，斥骂在心：“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秦中吟·轻肥》最能表现白居易的尖锐锋芒。那些受着皇帝宠信的内臣、大夫、将军，那些位居庙堂之高炙手可热的达官显贵，他们“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酒桌之上，是美酒佳酿水陆八珍，是洞庭橘天池鱼，这些个酒囊饭袋，糟蹋着民脂民膏，还趾高气扬，“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酒酣气粗，心安理得。可是，在民间，“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民间的灾难，无人问津，就算是惨到人吃人的境况，对那些在朝中穷奢极欲、豪华糜烂着的高官，也是无所触动的。两个场景对接，无需多加评论，这是怎样一种可怕可恨而又可恶的现实啊，这又是怎样激切激愤而又大胆的指斥啊！

　　够了，到这里，白居易遭受谪贬的理由，已经很充分了。他的笔下，是世间的不公，是弱者的呼喊，是对恶人的痛斥，是对时弊的鞭挞。他没有像那些丧尽天良的御用喉舌，拿一支华丽的笔歌功颂德，而是以士大夫兼济天下的良知，为弱者申冤，为贫民代言。就算不是牛李党争，他的官也保不住的。从朝廷核心，到达官权贵，恨他已咬牙切齿，唯恐找不到修理的口实。

　　43岁上，白居易遭到了报复，被贬的理由很简单，“越职言事”。这桩事件对白居易的打击很深，也让他明白了作为臣子的可悲。朝廷是什么？朝廷就是陷阱，它封你个“拾遗”，表面上怂恿你知无不言，实际上还是只想听你歌功颂德。政治戏弄了一回天真单纯的白居易，他被一贬再贬，44岁，贬为江州司马，一个闲职。朝廷以它惯用的方式警告白居易，你一边凉快去吧。

　　中国士大夫的生存，极其艰难，要吃大米，要拿官俸，要衣食无忧，得付出代价，或者放弃人格尊严，或者放弃立场态度，总之，你不可以有自己。如果你想做一个正直而不屈服强权的人，那更惨，那得付出生命的代价。白居易的遭贬让人窥看到大唐气度，他竟然没有遭文字狱，或者说虽然遭了报复，晚年竟然也能过吃香喝辣不问世事的消闲日子。换个时代，这样“放肆而反动”的人，早被强权一命呜呼了。

　　虽然如此，白居易所遭受的打击，还是显得太沉重。毕竟是“志在兼济”的白居易啊，毕竟是有那样高的政治抱负的白居易啊！白居易被政治的戏弄，使他既愤慨又无奈。这一切的辛酸苦楚，还无法言说，心中块垒，抑郁成结，难以消解。

　　这沉郁苦楚，便变成了《琵琶行》。

　　二、司马缘何青衫湿？

　　白居易被左迁江州。

　　这个满怀抱负的人，被弃之不用，如草芥，如包袱。

　　弃置江州的白居易过着怎样的日子？“谪居卧病”。这病，是身体的，更是心灵深处的。一百个为什么，也无法解释满腔热情的为君为民为政之心，怎么就被如此绝情的弃置了。“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白居易没有知音，杜鹃啼血般凄凉的等待着回归，苦闷极了，就喝闷酒。“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不，不是喝啊，是倒，把酒倒进肚里，一解千愁。

　　就在这样的境况中，琵琶女出场了。

　　为什么堂堂大诗人白居易，竟然把自己与小小歌女相提并论，呼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琵琶女，不是一般歌女。从几次音乐的描写可以看出她出神入化的弹奏技艺。在今天，她怎么也该是首席演奏家，是一等一的艺术家吧！但在那时，她不是。虽然她“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小小年纪学有所成，技冠群芳，才貌双全，却并没有被赏识被尊重，她无非只是阔少们聊以消遣的玩物罢了，他们听的乐呵了，还得陪酒，“血色罗裙翻酒污”，这样的欢乐场里，哪有什么高雅的艺术可言。“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番描述，充分写出琵琶女对卖笑生涯的否定，“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红妆泪阑干”，不是留恋青春时代的喧闹浮华，而是对凄苦命运的悲泣。“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个结局，是才艺出众人品秀美内敛的琵琶女逃不脱的宿命，在一个不被尊重的环境里，她的命运只有一个，被玩弄，然后被遗弃。这是现实和命运对人何等残酷的戏弄和嘲弄啊！

　　琵琶女把这一切的辛酸苦楚，放进了她的音乐之中。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她的曲调中，是不平之气，是无处申诉的委屈抑郁。“间关莺语花底滑”，正如十三岁学成琵琶的少女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时刻，阳光灿烂，鸟语花香；“幽咽流泉水下滩”，意示着命运沉入谷底的残酷，一切酸楚如泣如诉；“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对生命走入绝境的真实体验，当一种苦，苦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是用任何言语难以表达的，就是这份死寂和黑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犹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这突如其来的混响，伴随的是琵琶女对残酷命运的强烈感触和悲慨，琵琶女一生的苦辣酸甜，齐涌心头，难以自持，如火山爆发，无法压制；但一切又能怎样呢？“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当渺小的个体在强大的命运面前，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除了悲凉，还是悲凉。

　　白居易是懂音乐爱音乐的，所以他听出了这一切的诉说和感慨，成了这琵琶曲的知音。那琵琶声里，有白居易辛酸苦楚。琵琶女的才情，琵琶女的遭遇，琵琶女的结局，一切都与白居易惊人的相似。现代人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古人总是拿仕途不遇和女子所嫁非人相提并论。在中国，在集权社会，士人的志向从来都只有巴望着明君成全，如一个如意郎君是女子幸福的全部寄托一样。这就是中国士大夫的悲哀，是中国文化人的悲哀。更可悲的是，这份悲哀，还无处诉说，也无法言说。

　　互诉飘零身世之后，琵琶女再度弹出的曲子，“凄凄不似向前声”，那是无法抗拒的命运摧残之下，凄惨的哭喊了。这哭喊，唯白居易最懂，因为那曲子弹出的，也是他的申诉与哭喊，曲子里有他的失意，愤慨，抑郁，悲凉，无奈，所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三、我为什么偏爱白居易？

　　晚年的白居易为避祸远嫌，“不复愕愕直言”，“世事从今口不言”。他“唯以醉为乡”，“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友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二千八百首，饮酒者九百首。” 消极、蓄妓、耽酒、信佛，写闲适诗、感伤诗，这就是晚年白居易，就是那个写《长恨歌》的才子，是写了那么多指斥时弊的讽喻诗的白居易。我猜想，历史没有把白居易定位成杜甫那样的“诗圣”，大概是因为他显得“晚节不保”，不宜模仿吧？哪里像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穷困潦倒之中。

　　在我的意识里，白居易的地位是超过杜甫的。

　　白居易，最可贵的是一种情怀，我偏爱白居易，就因为这个。

　　一个衣食无忧拥有高官厚禄锦绣前程的士大夫，能够体察百姓疾苦，能够返躬内省，能看到农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能体量他们在“家田输税尽”的时候拾捡麦穗填充辘辘饥肠的悲伤。能够在百姓疾苦中真诚反省“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从古到今，多少人，踩着百姓的尸骸登上高位，以搜刮民脂民膏为炫，以挥霍民血民汗为乐，看不到百姓水深火热，看不到现实满目疮痍。白居易与这等肉食者，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角度上说，白居易的民生情怀其实是超过杜甫的。杜甫是自己亲历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体察到同时代人的离乱之痛。如果说，杜甫是处于逃不开的时代灾难中用更广阔的心怀体察并记录苦难的话，白居易却根本没有这份逃不开的必须。从家世，禀赋，学识，仕途，方方面面来看，他都没有必需体察下层疾苦的逃不开的责任，他完全可以和其他不知多少仕宦中人那样，享受高官厚禄带来的一切风光荣耀。但他没有，他要“兼济天下”，兼济的理想，使他看不惯倾轧弄权，容不下恶俗流弊，忍受不了世间的不公正。

　　我以为，白居易的晚年生涯，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白居易真了不起，在那样严酷的打压中，竟然把自己潇洒的活到75岁，这是令打压他的政治多难看的一件事啊！我此时也更理解了为什么苏东坡能把自己的生命挣扎到65岁，他以乐天自喻，那是另一种对抗。甚至，与屈原的决绝相比，未必就缺少对抗力。那会是令敌手更咬牙切齿的对抗——这样优游潇洒的活着！

　　言归正传，白居易因言出祸，那些直言书疏，那些讽喻文字，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但如果没有这些，白居易只是一个拥有显贵厚禄的官，不会是历史上抹不去痕迹的白居易。

　　白居易因言出祸的同时，也因言立人，因言立世，在中国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吏治史人史哪一种史上，他都是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