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何以成为经典

　　《荷塘月色》何以成为经典

　　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从1920年代“就被看作是娴熟使用白话文字的典范”（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高中语文教材已经变了多次，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却是每次必选，是一篇备受教材编者和师生重视的经典作品，那么，这篇作品到底为什么能成为经典呢？

　　一、古典与现代相融的语言

　　在这篇散文中，语言是一大亮点，尤其是叠字的使用，典型的如“日日”、“迷迷糊糊”、“蓊蓊郁郁”、“曲曲折折”、“田田”、“亭亭”、“密密”、“脉脉”、“薄薄”、“峭楞楞”、“弯弯”、“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等。这些词语形式在今天看来，在现代汉语中是司空见惯的，也不构成这篇散文的主要语言形式，但它却是从《诗经》就开始使用而且是比较成熟的语言形式，对后代文学语言形式有深远的影响。如高中语文所选的《诗经·卫风·氓》中的句子：“氓之蚩蚩”、“泣涕涟涟”、“淇水汤汤”、“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等 。这种语言形式在乐府诗中也大量存在，如《古诗十九首》之一的《迢迢牵牛星》为代表：“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几乎每句都有叠字，声韵优美，轻盈自然。词中叠字使用成功的典范，当属李清照的《声声慢》开头几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卓绝千古，无与伦比。叠字的使用使单音节的单个汉字拖长了声音，有了音乐性的效果，读起来朗朗上口；从而增添了诗歌、散文的音乐性特点和行云流水般的流动美，朗读时给人以音节的响亮感和精神的愉悦感。其次，课文中对梁元帝《采莲赋》和南朝乐府诗《西洲曲》的引用，再现六朝之时江南采莲的生活习俗，而且在日常的采莲活动中，也有男女青年的爱情生活，这些都使这篇散文的语言与意境有着浓厚的古典气息和柔婉的美，有些温柔敦厚的气质。朱自清先生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的确为这篇散文增色不少，而他的散文《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也有这种特点。

　　尽管这篇散文有较多的古典痕迹，但它却是现代散文的名篇，体现了古典色彩与现代要素的巧妙融合，而形式更是现代的，有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特点。它是“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从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来看，《荷塘月色》已经不同于中国古代传统的文语言，词法、句法和整体样式都有所不同，是作者运用现代白话文语言思维、创造的结果，因为现代白话文语言形式是学习西方的结果。在这篇散文中比喻、拟人和通等修辞的运用感很有特点，历来备受重视。如：“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群。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这些语句生动地表现了月光下的景物特征，也通过朦胧的月光及景色暗示了人物的抑郁心理、淡淡的忧愁，寓情于景，含蓄委婉，也不乏古典色彩含蓄、朦胧美。

　　然而，中国现代文学是受现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时代特点的影响并接受西方美学思想的熏陶，形成的新的散文样式，产生于中国现代文学成长期的《荷塘月色》也自有其独特的美学意义和重要的历史意义。鲁迅在其《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对朱自清散文评价说：“在表示旧文学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林非《朱自清名作欣赏·序言》）但现代散文作为新生体式，还要“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的相合之点”，（同上）从而让现代散文获得更多的读者和发展视野，所以，古典与现代气息的融合是朱自清先生的有意追求，却也成就了这篇散文，成为这篇散文的一个显著特色。

　　二、宁静与热闹共生的意境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首先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宁静的世界。文中通过对月光下的荷塘、荷塘上月色以及荷塘周围等处景物的描写，营造了宁静与热闹的两种意境。亭亭的荷叶，袅娜的、羞涩的，如明珠，如星星，如美人的荷花；缕缕的、渺茫的歌声似的荷香，脉脉的流水，不能朗照但又恰到好处的、流水般的月光，“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景色是在作者心里“颇不宁静”的情况下，独自所欣赏到的美景。是作者内心暂时的虚静和心理的通透的情况下，是现实所见，也是感悟所得；是客观的，更是主观的。“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天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作者在独处的时候，精神与心灵暂得自由，所看、所感具有自己独特的体验，所以这些美妙景色、宁静的氛围就无不是作者内心追求宁静情境的外显。

　　但宁静的意境之中也有着着热闹的气氛，当作者从宁静的情景中走出来以后，不得不清醒地意识到：“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表明了作者内心深处及精神世界与热闹的隔阂，也似乎表明了他对热闹的向往。“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接着引用梁元帝的《采莲赋》来描绘了江南采莲时年轻人的热闹与风流的生活场景。“这真是有趣的事情，可惜我早已无福消受了。”对热闹的隔阂与向往，恰好表现了作者内心的苦闷；徘徊在宁静与热闹之间，反映了他的思绪飘忽不定和精神不能超脱的痛苦与煎熬，也反映了他内心与精神的孤独无助的状态，写出了一个普通人的复杂的心理的及其真实情景，显示了朱自清内心世界的矛盾状态和苦苦的挣扎，展示了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在某一个具体的时空里真实的生命状态和人生的况味，而这些也能触动读者的心灵，引起读者的理解与其恻隐之心。

　　三、排遣苦闷的理智选择与平民化色彩

　　南唐词人李煜曾说：“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子夜歌》）朱自清此时的苦闷也算是一种愁吧，但他排遣苦闷的方式却与中国传统士大夫有所不同，他选择了独自出去散步，沉浸在自然景色之中，暂时忘却烦恼，理一理思绪，以理性的方式来思索、排遣心中的苦闷。他的这种方式更具普通人、平民化色彩，有普遍的适用性，让许多与朱自清有类似苦闷的人读了之后，有一种亲切感与共鸣；同时这种方式也就显得更现实，更健康，更有理性意义，当然，他采取的这种方式与其性格也不无关系，“我是一个偏于理智的人，——我的写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动，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朱自清《写作杂谈》，《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8页）曹操在其《短歌行》里也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许多士大夫与曹操一样在面对苦闷与忧愁时都选择了饮酒作为暂时的解脱，李白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个。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但李白自己也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复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也就是说，即使有时喝的酩酊大醉，还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消化不了心中的愁闷。正如柳永所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酒醒了还是无边的愁。与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相比，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朱自清其精神境界与价值取向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庙堂意识少了，对普通人（包括自己）生活的忧虑多了，所以，他是一个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生活，独自承担精神的重压的坚强的人（他出去回来均未惊动妻子，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这也充分显示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上所具有的一些“现代性”气象。

　　四、有意为文适合中学生阅读

　　朱自清先生有意为文的做法也颇受诟病，如他的朋友叶圣陶先生就指出，“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做作，太过于注意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朱佩弦先生》，见林非《朱自清名作欣赏·序言》）不过有意为文却也是朱自清先生的创作的出发点和目的，而有意为之，难免有过于修饰的痕迹，但是他有意为文是因为有潜在的读者群体。他在其《写作杂谈》中说：“我是一个国文教师，我的国文教师的生活的开始可以说也就是我的写作生活的开始。这就决定了我的作风，若是我也可以说是有作风的话。”针对这种情况，钱理群先生指出：“我们甚至可以说，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就是语文教师所写的散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朱先生的散文都是写给中学看的，中学生至少是他的隐性读者。”（《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8页）

　　朱自清先生有意为文的做法显然也有教学实践的意义。首先，朱自清先生有意为文的做法非常重视文字的修饰。他在其《写作杂谈》中说：“我做到的一件事，就是不放松文字。我的情感和想象虽然贫弱，却总尽力教文字将他们尽量表达，不留遗憾。我注意每一个字的意义，每一句的安排和音节，每一段的长短和衔接处，想多少补救一些自己的贫弱的地方。”在其《关于写作答问》中又强调：“写作散文，很注意文字的修饰。语句的层次和意义、句式，我都用心较量，特别是句式。”（《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9页）朱先生对语言文字的重视和修饰，以自己的写作实践，无疑可以给学的写作生带来示范效应，对学生的写作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同时，对语言文字的修饰，也符合中学生初学写作的心理：渴求创新，注重修饰。所以，朱自清注重语言修饰的做法能促进学生的语言训练和写作、表达能力的提高，是符合中学生自身实际和中学语文教学原理的。其次，朱先生在语文教学中也非常重视诵读，重视诵读，实际上是注重语言修饰。为了在教学中便于诵读，他有意为文，注意对文字的修饰，注意音节和句式的安排，让学生品味、体会汉语语言的魅力。如他写的《论朗读》、《论诵读》、《诵读教学》、《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等文章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8页）而他的散文如《匆匆》、《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及《荷塘月色》都很适合诵读，适合学生的年龄与心理特点。“这样看来，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成为中学语文的经典课文不是偶然的：这正是他的自觉追求。”（《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8页）而他的自觉追求是符合中学语文教学实际的，这就是他有意为文的独特价值。

　　由于朱自清先生所处的时代及中国现代文学所肩负的历史意义，包括《荷塘月色》在内的散文创作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中学语文教学。钱理群先生指出，“中国现代散文家，尤其是朱自清先生这一代诞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作家，他们的散文写作更担负着一个特殊的历史使命，即创造现代汉语的语言，成为现代汉语的范本，通过中小学语文教学，将现代汉语扎根于民族下一代的心灵”。“这显示了一种历史责任感”。（《语文学习》2009年第2期，59页）朱自清先生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以中学语文教学为具体方式，以中学生为特定的读者，使现代汉语发扬光大，这也即《荷塘月色》等散文能成为中学语文教学经典课文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