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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阅读与精神缺席
一个时代的人文水准,不仅从它的阅读群体,而且从阅读的内容,乃至阅读的方式,都能一窥端倪。阅读品位的下滑,一方面体现于阅读内容低俗化的滥觞(如黑幕、色情、地摊文学),另一方面也体现于阅读方式的形式化的倾向(如快餐文化、消闲阅读),二者的共同实质,都是以刺激或消遣来填充虚无,消解神圣,都是对人文精神的严重拒斥。
中学语文阅读,由于应试的逼促,又囿于部分教师的素养,长期以来显得先天不足,发育不良。以课本代作品,以习题代阅读,以能力训练代心灵感受,从而篡改了阅读的本质,降低了阅读的品位,这样的阅读。是没有灵魂的阅读,也是精神缺席的阅读。
故此,我以为,人文阅读,应该是美文的阅读、思想的阅读、生命的阅读。
人文阅读,首先是美文的阅读。从本体论看,人是精神和情感的主体;从发生论看,人有爱美的天性;从心理学看,人有审美的艺术需求。陀斯妥耶夫斯基说:“美,是这个世界最终的拯救者。”海德格尔说:“诗意(美)是人安居的本真和原始形式。”美文的阅读,虽然是一种审美形式。实际上又包含了深刻的生理学、心理学、哲学基础。人文阅读,当立足于这个基础,方能回归阅读的本质;以阅读进行美的熏陶、情的渐染,沟通心灵的对话,凸显人文的关怀。
不妨请你怀想:《诗经》时代“关关雎鸠”的爱情吟咏,楚辞世界巫风神话的幽怨对唱,魏晋士子的生命自觉,盛唐之音的气度恢弘,宋元山水的有我无我之境,明清末造的纷繁世俗图景……当我们合上发黄的书页,惊奇地发现,历史早已冷却,美,却留了下来,如一盏盏灯火,依然温暖着一代代后来者的眼睛。
请你品味:川端康成的文字,带给你一团青春的迷雾、悸动和忧伤;黑塞的文字,却是如此素淡和质朴,蕴含的又是深邃的感悟和启迪;安徒生的童话以虚构之笔昭示给世人美所能到达的高度;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字,却把真实的人生提升到童话的纯粹;博尔克斯构筑一座座语言及命运的迷宫,艾略特却打开了一片意象和文明的荒原。鲁迅的文字是木刻,力透纸背;老舍的文字是漫画,世俗风情;余秋雨的文字是·水墨,意蕴深厚;张承志的文字是油画,色调浓烈。诗人荷尔德林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诗意的言说,使人接近了存在的状态。”
请你感受: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里变成了一只甲壳虫的无奈和悲哀;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时的平静,仿佛秋阳下外祖父的絮语;曹雪芹打开了一座衰世的大观园,“满纸荒唐言”诉说着“一把辛酸泪”;鲁迅晚年写下一部《野草》,“其文约,其辞微”,却让人触摸到先生一颗“无法直对人生”的悲凉心。鲍尔吉·原、野在《让高贵与高贵相遇》中写道:“我的泪水是一批高贵的客人,它们手执素洁的鲜花,早早就等候在这里,等着与音乐、诗和世道人心美好之物见面。”它喻示:阅读是一种仪式,而泪水品质高贵。它是一剂心灵的鸡汤,不断地滋养着曾经孱弱的我们。语文阅读教学,对人文的关注,近年有所加强。一是教材的改版,增加了文学作品的篇幅;二是高考的命题,增加了鉴赏题的分量。然而,我以为,这仍然远不到位,尤其是真正有品位的美文的阅读。
人文阅读,应该是思想的阅读。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株思想着的芦苇。”人的言说实际上是为自身的存在“去蔽”,使思想“敞亮”;我思故我在,思想又使存在的基础变得坚实。首先,前人的思考,一旦凝固在纸张里,便成为一笔丰富的精神资源,阅读,便是接受思想遗产的过程;其次,任何阅读行为都是接受美学意义上的阅读,读者将必须对文本再度阐释;同样,思想的财富也只有进入到每个具体的人的体验和反思中,才能具备生命的素质,成为个人的精神资源。
因此,思想是一把天火,阅读便是薪火承传。班扬一生只了读一部书——《圣经》,却写下著名的《天路历程》;尼采只说出一个事实——上帝死了,却成为众多哲学派别的思
想源头;鲁迅一度从尼采的“超人”学说中汲取力量,乃成为封建旧营垒中最硬的一块反骨;瞿秋白正是阅读了马克思主义,才能以一介书生的柔弱之肩担起救民于水火的大义。至死不渝。
思想又是一阵惊雷,阅读便是灵魂震荡。当我年青时读到萨特的句子:“他人即地狱。”“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读到鲁迅的《过客》,人最终的目的地竟是“坟”,我的内心倾刻间充满了绝望,虚无的力量一度几乎击垮了我;后来,我又遭遇了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舍斯托夫的《在约伯的天平上》,方才明白存在的本质虽然虚无,却能播种信念的庄稼,当人依靠信仰担当起世界的苦难,就能拒斥虚无。这于我不啻是灵魂的惊蛰之声。如此激烈的思想冲撞,在随后的多年如巨浪一排排涌来,把我曾经阴晦的心灵洗涮得一地光明。读王晓明的《追问录》,你会一窥先秦诸子的世道人心;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赵园的《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你会感受到晚明的阴暗与戾气;读葛兆光的思想史,你会不自觉地为两千年的精神血脉所冲撞,无法自已;读余秋雨的《遥远的绝响》、张承志的《心灵史》,你会热血宽张,明白何为牺牲,何为尊严;读摩罗的《耻辱者手记》,你更清楚,知耻,才是为人的最重要的一条底线。
思想,更是一把利剑,阅读便是切开血脉。卢梭用《忏悔录》洗刷原罪,卡夫卡用《变形记》向世界示弱,托尔斯泰用《复活》进行贵族式的反省,陀斯妥耶夫斯基用《白痴》鞭笞黑暗的灵魂。你还应当读一读鲁迅的《野草》、巴金的《真话集》、瞿秋白的《多余的话》、顾准的日记……这些人,这些可敬的天才和疯子、弱者和巨人,陈述思想的方式是如此惊人的一致:把血管切开,让生命消逝,让黑暗流出,让“鬼气”流出……
钱理群教授说:‘‘中学语文教学落实到人文教育上,就是给人建立~种精神底子。”这个根本的任务,当今语文教学并未担当起来。阅读教学的偏误在于:一是以培养阅读技能为全部目的,必然带来阅读材料的芜杂、阅读品质的低劣,学生并无一个明确的真善美的标尺,不懂中华文明思想历程、五四精神、人文传统等为何物,教师也不以精神传导为意。二是语文教学注重鉴赏,以鉴赏替代人文教学,普遍缺乏批判的能力。我认为,真正的人文思想,首要的是独立的思考与批判的立场。凡大思想家,无不具有强烈的批判社会或批判自我的精神。缺乏批判的审美,不过是盲从和媚悦,这样的阅读教学,岂能培养出具有高贵精神素质的人才。
人文阅读,更应该是生命的阅读。阅读与写作,在价值论上,远非语文能力的培养问题,亦非生活的点缀与调剂;而是一种生命存在的状态,一种人生的必需,一种信念和支柱。真正的阅读者,以阅读寻找活着的依据、存在的意义;以写作弥补生存的残缺,建构意义的世界。王安忆在一部小说讲稿中阐明了写作的意义,即建筑一个“心灵世界”,“它的意义在于,在世界上设立了一个很高的标准,或者说设立了一种理想。它也许没有用处,可是它照耀我们单凡的人世,显现了神力。”同样,阅读也就是寻找这样的世界,参照自己的存在境况;甚至干脆住,进他人的世界,体验自己的人生,从而获得相通的那一份“神力”。
或许可以回忆: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完成一部《红楼梦》,不仅仅是记录了一部清代由盛而衰的历史,更有着他个人的人生沧桑;司马迁受宫刑著《史记》,前后十三载,一史一传何尝不是自己的忧愤屈抑之声;路遥的早晨从正午开始,为著《平凡的世界》终于倒在黄土大地。阅读者亦是如此,柏杨将研习“二十五史”作为日课,耗时八载;葛兆光研究佛学,赵园读《明儒学案》,均花去多年光阴。无论写作或阅读,这类“一部书主义者”是可敬的、真诚的,是把生命全部熔铸在自身劳作中的纯粹的人。
或许可以设计:让我们师生席地而坐,由其中一位读一本书,或一篇美文,可以一次读完,也可以如连续剧一样读上几章,留个悬念。读着读着,眼角有亮光渗出,围坐的入也都被感动了。声音停歇下来,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沉浸在一种氛瞰之中。当然,也可以开始讨论,乃至辩论。没有主次,没有顺序,你一句我一句,思想的火花就在这样的碰撞中进溅着;也没有总结,留下的是许多未解命题,许多的问号,许多的有价值或无价值的识见,但未来的天才思想的种子或许就是其中的某一颗。这使我想起了历代的书院、讲坛、禅对和驳诘,这种“沙龙式”的阅读莫非是一种生命实践的新方式?
或许可以想象:我们的课堂不在校园,我们的阅读超越书本。最好有那么一所流动学校,至少拥有一年一个不被掠夺的完整假期’俄们踏遍大好河山,历练风土人情,阅尽历史文化。这样的阅读乃是思想印证的阅读,生命体验的阅读,边走边唱的“行走”阅读。古人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训,这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件事的两个过程。其实,古人亦早已实践过。孔子带着门徒周游列国,阅读的是人世天道;李时珍入深山,尝百草,阅读的是草木菁华;郦道元勘百川,历千江,阅读的是水文地志;李白、谢灵运纵情山水,阅读的是自在性灵。今人呢?三毛一只背囊走草原,越戈壁,读出了一个女子的全部才情;余秋雨踩遍中华大地人文穴位,读出了五千年犹自呼痛的文明。
生命的阅读,首先来自于生命的自觉,而非读本的价值。因为我们生命中的缺陷、孤独、困惑,于是就需要用生命本身去融会、去印证、去实践、去追寻,这样的阅读,恐怕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生一世的功课。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人文的定义为“人文,是指人的价值具有首要的意义”,它突出体现在生命关怀和文化关怀之中。从而人文阅读也就具备了三个层面上的内涵:文本的美学价值,写作者的思想价值,阅读者的生命体验价值。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以“人文精神”为核心的阅读场。中学语文阅读教学以技能训练为重心,漠视了这种人文价值的关怀,势必造成人文精神的严重阙如、阅读品质的持续恶化,乃至一代人文传统的断裂。但愿此不过为笔者的杞人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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