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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低沉迂回的心曲——读《报任安书》
因为是写给朋友的书信,当时作者也没有想到过这封信会流传,换句话说,他不是“把文章当文章写”,不会想到读者、时论和后世的评价,所以《报任安书》写得更真切、更自由、更动人。作者长久郁积心中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起伏跌宕。 《报任安书》是历来被用以解说司马迁伟大人格的最直接的证据。在这封信中,司马迁明确表示: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司马迁向朋友强调,虽然“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但我司马迁不是;“臧获婢妾”,卑贱之人犹能引决自裁,我当然更能做到蹈死不顾。之所以不死,实在是因为“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证明人生价值,证明勇敢节义的,可以是视死如归,也可以是“隐忍苟活”,呕心沥血写作《史记》,从而消解生命中的奇耻大辱(宫刑):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司马迁诚然从《史记》的创作中找到了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他在自比文王、仲尼、屈原、左丘明等先贤的过程中,获得了安慰与肯定。他甚至能自信地预知今后将名垂青史,“垂空文以自见”。换一个角度说,司马迁也是为自己寻找消释生命压力的理由。 然而,这些显然不是《报任安书》这封信的全部。 我们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司马迁当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包括来自舆论的压力,那就是他除了一死谢天下,别无他途。人们或者出于友善,或是出于别有用心,都希望司马迁能以死捍卫最后的尊严。诚然,宫刑既受,已为“闺阁之臣”,虽生犹死了。司马迁,你没有理由活着,你别无选择! 司马迁借给自己的朋友写信披露复杂曲折的心声,他这样综述理由: 1.自己卑微如蚁。纵然选择受诛(司马迁可能可以在宫刑与死刑两者之间作一选择),不过被认为“智穷罪报”,如此,虽死何益!??? 2.既已受至大之耻至大之辱(“最大腐刑极矣”“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而未能定自杀之计于受辱之先,如此,死亦晚矣! 要之,虽死无益,不如不死。 然而,这也还不是司马迁全部的陈述。司马迁花了大量的笔墨明确地写了不死的理由: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刑役之人受尽折磨与污辱,在残酷无情的“势”“形”面前自己的精神已“怯”且“弱”,逐渐志气衰微(“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如此而言,死亦难矣! 这是一段最让人费解和吃惊的文字,不仅与下文所写自己“不怕死,必死”矛盾,也坦露了一个平凡庸常怯懦畏葸的灵魂。历来论者总是忽略司马迁这些写得明明白白的话语。是的,既然塑造英雄,当然只能把这些庸常的反英雄的心路历程忽略。 但是,司马迁明明白白地写了。而这才是真正让我们感动的地方:司马迁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他有我们不可企及的英雄的一面,也有令我们感到亲切的庸常的一面。 自杀,容易吗?加谬说,哲学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诚然,自杀是书写生命尊严与价值的最后最高的形式。所有自杀者,不论是刘晓枫所谓“人的自杀”,还是我们多所亲见的庸人自杀,甚至包括畏罪自杀、戴罪自杀,他们都值得我们尊敬: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对生命求生本能的超越。 自杀,不易。司马迁列举了一连串的英雄,包括那些把头拴在裤腰带出生入死的韩信、彭越、周勃、魏其、季布等。说他们怕死,不对。但他们没有选择“引决自裁”。在遭受非人的折磨过程中,英雄之气逐渐颓唐。“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余光中)英雄们在风雨中庸常化,由铁血硬汉变成了如你如我的血肉身躯。这时节,英雄的光华淡褪了,他们还原成了普通的人。 因为庸常,才更让我们亲近。因为有勇气坦露庸常,才更让我们尊敬! 现在我们理解了司马迁的前后矛盾。这是一个庸者的灵魂,也是极度矛盾的灵魂。一个英雄理性的司马迁(不怕死、不必死,隐忍苟活以图大事)与一个庸常的感性的司马迁(贪生怕死,也没有理由死)在争辩、对话。其实,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在两个自我的苦苦争辩中挣扎前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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